第1章 宜将世事拂前尘

雨水打湿了春睡的海棠,潇潇雨丝席卷着残红,惊醒了绮窗之下将歇的流莺。

画楼深院,房廊诘曲,以文柏作雕梁,以红粉泥墙壁,罗帷缥缈间不禁扶风,水调沉香时吐露烟云。

一具纤细的身影掩映在青烟之后,汗水濡湿了她贴身的汗衫,她斜倚在那壶门小榻上,正酣睡高眠、会梦庄周,脸色比含苞的棠梨还要白上三分。

周思仪睁开双眸,启唇唤那端坐在月样杌子上的婢女拿水来。

明明只是一枕南柯梦,为何她却如此深陷其中?

云浓喂周思仪喝了水,坐在床边替她掖掖被子,又用素色的锻子将她起伏的胸口裹好,“小阿郎莫怕,东宫属官这么多人,圣人也不能都杀了去。”

是了,宝兴二十二年,信王李羡意弑兄逼父,重玄门伏尸百里;太子妃阿姐被囚,东宫栋折榱崩。

周思韵嫁与太子为妃,周思仪为东宫属官,太子通事舍人,她们周家是不折不扣的少阳外戚、东宫党羽。

眼下李羡意登基,清算余孽,周家上下正到了危亡奔命之时。

却听此时,外面内侍一声比一声急,“圣人将至,速来接驾。”

周思仪喉头一梗,只觉也依稀闻到了大明宫中血犹腥。

——

李羡意已然食不下咽两日,他鏖战五月、披霜厉雪,收复的陇右九州,没了;他强忍痢疾、瘴气熏体,打下的边城十二县,也没了。

他的千里山河、丰年盛世、太平封禅都没了。

唯一的幸事是,周卿尚在,周思仪仍旧好端端的活着。

如今是宝兴二十二年,他以靖难之名,杀兄逼父,篡位登基。

教他弯弓盘马的父亲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乱臣贼子、宵小贼徒;他温润似璧、君子端方的兄长死不瞑目,哀求他留自己妻儿一命。

李羡意端坐在轿辇中,用常年执马矟而长成的老茧摩挲着悬于臂上的紫檀佛珠,他从前不信鬼神轮回,还是在上辈子周思仪谢世后,他才开始礼佛持斋。

过了半晌,他总算是隐隐瞧见了1胜业坊周家宅院的悬山大门,这门面阔三间、进深五架,又外列了棨戟十六,内设了堂第数重,长安城中人云,“前朝家庙已成周氏马厩矣”也不无道理。

下辇后,李羡意只见周家老小一齐叩首乌泱泱、恭敬拜服喧赫赫,却唯独不见周思仪。

一个山羊胡、佝偻背的男人穿着紫色官服跪倒在正中央,此人便是周卿之父周青辅。

上一世周青辅恃前朝之功骄恣自傲,呈谄媚之态惑他皇考。

他带周氏全族站队太子,害他和周卿隔阂多年,屡次干预周卿政务,阻周卿大好青云路。

李羡意边盘佛珠边在心里默数周青辅所犯之罪,他微微抬手示意所跪之人起身。

“周卿呢?”

“臣在。”

这样亲密的称呼听得周青辅浑身起鸡皮疙瘩,只觉圣人是口中蜜以愚人,腹含剑杀意腾,却不知这周卿另有其人。

“朕是问你孩子呢?”

“臣的女儿……在诏狱中?”

宝兴二十二年的李羡意,是王妃周思韵的小叔子,却唯独不是直臣周思仪的君王。

李羡意挑了挑眉道,“还有一个呢?”

周青辅忙跪倒在地,磕头拱手,“臣的幼子病入膏肓,实在难以下床接驾。”

李羡意了然于胸,“朕正好带了太医来,给他治一治。”

他素知周卿体虚身弱、缠绵病榻,已至前世无力回天,溘然长逝,没想到已然到了行走不能的地步。他心中忧虑万分,更是加快了脚步。

在周青辅家仆人的引路下,李羡意过花溪小径、历垂绿回廊。

只见一衣轻罗、点面靥的女子正坐在月样杌子上为那桌案前清俊书生打着团扇,那书生明明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却还跟没骨头似得倚靠在女子的身上。

李羡意前世便深知周思仪好色,明明才行过冠礼,屋里就通房一大堆,他有些嫌弃地别开脸,虚虚抬手,“爱卿免礼。”

周思仪却宛如惊弓之鸟般被他的动作吓了个十足十,她忙捂住胸口,咳嗽不止。她明明是第一次在圣人装病,却不知为何,娴熟地好似装过百次千次一般。

李羡意熟稔地寻了个月样杌子便径直坐下,“牛柳,快给周卿看看。”

牛柳乃三品太医院院使,是在御前行走的太医,照理说该是从未与周思仪打过照面。周思仪定睛一瞧却冷汗涔涔,这人在梦中,似也常来给她瞧病。

牛柳不敢怠慢,忙敛衣半蹲给周思仪切脉,又让她张嘴,看过了她的舌苔才道,“周舍人平时可有食欲减退、口渴口干、心悸失眠、盗汗多梦?”

周思仪点点头,“是有一些。”

牛柳思索片刻后道,“周舍人这是内伤七情、心火内炽、肝气郁结。臣给舍人开个方子照着吃,更重要的是要戒骄戒躁、少思少虑。”

——简而言之,周大人有点上火。

李羡意听到这话却攥紧了手上的佛珠,他的周卿竟已病入心肾?

前一世周思仪犯颜直谏、数逆龙鳞,他养了只玉雪可爱的狗,周思仪上奏玩物丧志;他久不立后,周思仪上奏国本无望;他宰割天下、追亡逐北,周思仪上奏穷兵黩武……

事无大小,林林总总,他都要管上两句,莫不是自己竟将他给气死了?

李羡意蹭得一声从那胡木月样杌子上站起,对那太医恳切道,“牛太医,便是举全太医院之力,也务必要保住周卿的性命。”

“臣领旨。”

牛柳忙连连磕头,却又思忖着,上火应该很难死人吧。

牛柳已然出楼抓药,李羡意却全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他屏退了众人,对着周思仪低声道,“周卿,你以为太子妃与皇孙,该如何处置?”

前世李羡意将废太子一脉斩草除根,太子妃周思韵自尽于狱中,皇孙李序州潜逃数十年,还是直至他无子,才无奈将其认祖归宗。

周思仪听到此问顿时头痛欲裂,她做过的那光怪陆离之梦又浮现在脑海中,她跪坐在紫宸殿上稽首道,“圣人欺辱孤儿寡母、以强凌弱,非仁主所为也!”

她耳畔传来的,是与如今春风和煦的李羡意,全然不同的一种声音,那男声中隐忍着怒气直冲肺腑,“朕非仁主?那朕便以你为起居郎,你便在这里记着朕的一言一行,看朕如何做一个圣明君主!”

周思仪才回过了神,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臣不敢妄言。”

李羡意沉默半晌,终是低下了头颅,“朕打算将李序州过继到朕膝下,周思韵朕准她住在东宫一如往昔,你看这样可好?”

骤然听到她阿姐性命得保,周思仪心中惊喜万分,就要磕头谢恩,却被李羡意一手拦下。

李羡意敛了敛神色道,“朕担心你阿姐在狱中自裁,你替朕去劝劝她。”

——

周思仪领旨后,便往了擒虎军诏狱中。

狱中阴暗幽深、湿热难抵,还散发着莫名的酸臭味儿,周思仪心忧阿姐,小跑至牢狱深处。

“你怎么来了?”周思韵从那铁栅栏外伸出一只手紧紧拉住她,又悄声道,“可是买通了狱卒?如今家里不比往日,处处都要用钱,你们莫要将钱花在我身上。”

周思仪摇摇头,看着眼前钗环尽退、面色无光的阿姐,明明从前是最端庄气度,清雅婉丽的人。

她犹然记得阿姐出嫁时,红妆银烛燃月夜,金钿绮罗辉夕阳,百子帐铺了一床又一床,催妆诗念了一首接一首,连哭嫁的泪珠都是美的。

如今却在狱中套着个破麻布黯淡无光,想找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狱卒替周思仪打开了牢门,她进去后,便以手替她阿姐拭泪,“不妨事不妨事,圣人暂时还没打算发落我们。”

周思韵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拔下周思仪头上的玉簪,“我想好了,周氏与太子的联系也不外乎是我,若我死了,你与阿爷,说不定圣人会发落轻些……”

周思仪忙握住周思韵的手不放,“阿姐,你不要做傻事!”

周思仪急着替她阿姐解释道,“圣人昨日到访周氏,说要过继序州到他膝下,姐姐也可如往昔一般居于东宫。”

周思韵眼中满是讶然,“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昨天夜里想了想,他亦想兵不血刃的执掌太子系官员,说不定——是想以序州相挟,“周思仪攥住周思韵的手,“他只要有所求,便不敢杀你们母子。”

周思韵声音落得很轻,“太子近卫打算几日趁圣人出长安祭祖,守备松懈之际将序州救走。”

周思仪紧紧捏住周思韵的双手,“那阿姐该怎么办?”

周思韵自嘲地笑了笑,“在他们看来,我在东宫事变的那一日便该殉夫,才是忠贞烈妇。”

——

周思仪缓步从擒虎军狱中走出,烈日高悬,光芒刺眼,逼得她落下一滴泪来,她胡乱地用手背拭去,跟着李羡意的贴身内侍观礼前去复命。

擒虎军的主帐中横亘着一具尸身,那人被马矟一枪入喉,瞪着双眼死也不能瞑目。

几名盔甲加身的男子正在他身上胡乱摸索,似是在搜寻着什么。

李羡意用绢帕擦拭着马矟枪头上的血渍,明明帐中血气未退,他却一副潇洒自如出嚣尘,承风伴月贵公子的模样。

周思仪踩到一滩血渍上,不由得惊叫一声,李羡意听了立马将那正在搜尸的男子拉起,“方校尉,你怎么能在军中杀人呢,就算你怀疑此人是太子细作,也该将此人先纳入大理寺审问,经刑部复核,还要死刑三覆奏后,才能将其秋后问斩啊!”

方听寒听了浑身汗毛立起,大理寺审问,刑部复核,死刑三覆奏,这是圣人你该说得话吗,当初在重玄门杀你哥的时候,你可有问过刑部与大理寺?

李羡意决定将整口黑锅都扣给方听寒,“方校尉,你自己下去领罚,顺便将此人好生安葬。”

莫名其妙受了罚的方听寒心生疑窦,却不敢争辩,出帐时看了看那搓手踌躇,不敢入内的书生——天呐,这书生怎么长得有一二分像太子妃啊?还是根本就是太子妃本人?

在方听寒逡巡的目光中,观礼将周思仪带入擒虎军主帐,帐中尸身已然被抬走,鲜血也被擦拭干净。

李羡意跪坐于上首,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心中默念三遍,“君王纳谏是美谈”“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准备迎接周卿的急风暴雨。

周思仪抬起衣摆跪下,拜手道,“臣有要事起奏。”

已经做好被训准备的李羡意嗯了一声,周思仪这才继续说道,“隐太子党羽预备趁圣人出京祭祖,守备松懈之时,劫走李序州。”

李羡意用他古井般深邃地眸子,打量着这个令他有些陌生的女人,她曾分泉煮茶说天下英豪,曾陈辞涕泣过政事积弊,曾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好战黩武,也曾上书感怀过他的知遇之恩。

在他眼里,周思仪是一个愚忠的臣子,一个愚忠到有些好笑的臣子,可今日这个愚忠的臣子却匍匐在他膝下临阵倒戈。

周思仪再次下跪,行得却是叩首这般的大礼,“臣愿助陛下拔除隐太子党羽,事毕后,只望陛下能允臣带父亲姐姐回扬州老家,栽花耕田过一生。”

“栽花耕田过一生?”李羡意起身后,立在周思仪身侧,直愣愣地凝视着她的杏眼,“那周卿,朕若是想杀了李序州呢?”

“那圣人便杀了他以绝后患,”周思仪上前诚然道,“可臣的阿姐不同,他们连劫狱都不管阿姐,臣的阿姐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威胁不到圣人的皇位的。”

李羡意轻笑两声,明明跪在他面前的是出卖旧主、两面三刀之人,他却并无反感。

李羡意伸出一只手将周思仪拉起,“良禽择木而栖,周卿你能这么想,朕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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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细排雷:

1、男主有怀疑自己变弯到真的决定断袖,最后又变直的过程。

2、文中涉及对真实男同的讨论,所以部分内容不太适宜在吃饭的时候观看,本文的核心观点是劝大家“钢门最重要的功能是关闭”

3、男女主非常喜欢小狗,文中会涉及将狗狗认为孩子的内容。

4、感情流为主,非女强文,但女主有自己的事业线,从头到尾都不会从朝堂回归后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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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拂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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