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龙骧首

兴庆宫之西,天阙琼楼,玉栏横斜,饰以随侯之珠,涂以空谷之兰,太清上殿六龙骧首,瑶林碧树群凤回头。

李羡意自夹道而出,临曲江、过芙蓉苑,而入此楼,此楼南面上书“勤政务本”;西面上书“花萼相辉”,殿上人觥筹交错,殿下人抚管弄弦。

李羡意走得步履稳健,金玉銙带与l龙泉佩剑相撞,叮当作响。管弦声霎时停歇,众人忙俯首问安。

李羡意抬手间唤众人免礼,接过那八角金杯一饮而尽道,“《诗》云:‘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1)’,诸位叔叔都是我阿爷花复萼、萼连花、同气连枝的好兄弟。”

世人皆知李羡意逼父弑兄、篡位为帝,“同气连枝的好兄弟”这八个字说出来格外引人发笑,殿中人却都不敢发一语,唯独坐在正上首之人笑出了声。

李羡意看着分明眼下清明,却硬要作醉状的李定方,他挑了挑眉道,“阿爷,怎么今日这么开心?”

李定方之弟李定民忙拱手替哥哥解释道,“太上皇高兴,自然是因为生了圣人这样一个孝悌仁善、兄友弟恭的儿子啊。”

李定方抚掌笑道,“是啊,世人皆知我们兕奴是全天下最孝顺的儿子!最恺悌的兄弟。”

观礼见李羡意脸色越发难看,只以为他会拂袖而去,却不想他对着身后那新来的起居郎笑道,“周卿,太上皇夸我呢,快记下来。”

李羡意身后的起居郎本在神游,见圣人点他,慌忙去拿腰上的书袋笔墨,圣人虽叫错了他的姓氏,他却只做自己当真是圣人所唤的“周卿”。

李羡意瞥见的却是全然与周思仪不同的一副生面孔,那人面黄肌瘦、双眼无神,分明是和周思仪一般的迂腐书生,他却谈不上好感,只摆了摆手让他退下去。

李羡意在筵席上多喝了几杯,这酒以新丰酒为基,又在其中入了松脂、松叶,名为松醪春,取养松乔之寿为意。

古今帝王都求长生,有人求神拜佛,有人炼丹烧贡,要活到万岁万万岁才肯罢休。

可他两世为君,活到最后,有时只觉一日绵长得好似千年之久。

李羡意笑着将他的叔叔们所敬之松叶酒都喝毕后,才对李定方道,“阿爷,朕先回去了,你陪着叔叔们在这里。”

“怎么,阿爷笑你两句就不乐意了,”李定方再酌一杯松醪春,“兕奴不是阿爷最孝顺的儿子了吗?”

李羡意拨弄拨弄佛珠道,“没有不乐意,要是这都不乐意,我非得在而立前就将自己给气死。”

李定方眯了眯眼睛,“我看兕奴是……女人身上受挫了?”

“山君她近来是有些离经叛道了。”

李定方捋了捋胡须,“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你妹妹。”

“阿爷,我近日是在遴选皇后,连面都不曾见上过一面,怎么会受挫。”

“兕奴,你知不知道,你的脸上就写着四个大字。”

“勤政为民?”

“是为情所困,”李定方似是真有几分薄醉了,攀着李羡意的肩膀道,“快说出来,让阿爷乐一乐。”

李羡意愣神片刻,还是开了口,“我日日梦见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

“兕奴知道她是谁吗?”

李羡意点点头。

“兕奴既然知道她是谁,直接抢回来不就是了,”李定方觉着自己二儿子简直莫名其妙,“你连皇位都敢抢,怎么遇上个女人竟然畏首畏尾?”

李羡意拨弄拨弄手臂上的佛珠,“阿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是这种人。”

李定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装了兕奴,你就是这种人!”

——

李羡意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浴堂殿中,绛紫色的袍子已然倾斜而下,斜搭在金玉銙带之上,露出他壮硕的胸膛来。

他不急着脱衣入水,反倒是随意地倚坐在那逍遥椅上,“观礼,今日枭卫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刀山说,公主追了三天,总算是在白水镇追上了周大人,晚间公主睡觉之时,他在屋外……公主哭着说周大人的婢女欺负她……”

“她还能被别人欺负?”李羡意摇了摇头,“让周文致自己解决,刀山不用插手……等山君亲自看了周文致和他的婢女如何如胶似漆,她也就放手了。”

“公主其实和圣人很像,”观礼扑哧一笑,“公主不将周大人得到手,必然不会罢休的。”

“朕才不像李羡羽那个臭丫头,”李羡意顿了顿又问道,“拔舌呢,他可有传回来……什么讯息?”

观礼拱手道,“圣人前次不是说,周大人素来憎恶枭卫,不让枭卫再监视他的言行,只保护他的安全吗?”

李羡意眯了眯眼睛,“当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有的有的,”观礼速速躬身退下,“奴这就去取过来念与圣人听。”

李羡意从军多年,贴身之事总爱亲力亲为,观礼出去的间隙,他已然将衣衫退去,跳入到汤池之中。

观礼的声音自水面而来,空旷辽远,“周大人在临走前往东宫见过隐太子妃,太子妃只着中衣,周大人径直入殿,与隐太子妃相谈甚欢……”

电光火石间,李羡意便从那水池中钻出,不问谈话内容,只怒道,“周思韵只着中衣?纵然他们是亲姐弟,可周思仪他已经行过冠礼,又不是六七岁大的小孩了!”

李羡意越想越气,随手将脸上的水渍拭去,“待他入京,朕必得好好说说他,读了这么久的圣贤书,却不知礼识义!”

观礼拍拍自己胸口,他本以为圣人动了这么大的火,周大人小命怕是不保,原来竟然只是说说而已。

“周大人出长安后,对裴大人关心体贴,裴大人身体不适,周大人特派自己的婢女为裴大人诊脉。”

李羡意猛拍了拍池岸上的玉枕,“朕竟忘了提醒文致要提防裴与求,裴与求非礼周卿可怎么办?”

观礼拧着眉头道,“裴大人应该喜欢的是……壮硕颀长的男子……对周大人这样的文弱书生想来不会敢兴趣的。”

“周卿这么好竟有人不喜欢他?朕若是龙阳,定然喜欢周卿这般的男子,”李羡意说罢,觉得自己此话怪怪的,“朕不是龙阳,也不会玩弄自己的大臣。”

“白水镇客栈简陋,周大人只能与方家二郎一间,二人交颈而眠,共述同门情谊,周大人还叮嘱方二郎要好好温书,通过崇文馆考较,再与他同朝为官。”

“方听白他……不会也是龙阳吧,”李羡意趴在玉枕上越想越心惊,“他哥哥娶了十八房小妾,他似是终身未娶,将我舅舅气得半死。”

“圣人,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断袖分桃之事。”

观礼跪坐在玉枕旁,指挥着小太监替李羡意放松肩颈上紧绷的肌肉。这新来的小内侍力气颇小,穴位又找不准,揉得李羡意很不爽快。

他正欲翻身呵斥,便见那小太监跪在地上如周思仪一般脸颊泛红、泫然欲泣地望着他。

他看得心中窝火,“把你的手拿开,然后滚出去。”

那小太监步子快得跟兔子似得,生怕圣人一个不乐意将他给发落了。

观礼见圣人着实心绪不佳,便打了拂尘将那些小太监都赶了出去,亲自端了锦帕递与圣人。

李羡意擦到腿上时,却见观礼用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目光看着他两腿当中的部位,看得他阵阵恶寒。

“你也出去。”

观礼将拿紫檀螭纹托盘往那凭几上一搁,又将浴堂的门掩上,他轻扫拂尘嗫嚅道,“将我也赶出去做什么,你小时候拉裤子都还是我换的呢。”

——

圆月如盘辉映大地,澄明的月色过窗,当真如影似幻。

李羡意本不是嗜酒之人,但这些日子却喝得有些过头了。

观礼将那狩猎纹八斗酒瓮置于三足凭几之上,又低声劝道,“圣人这是在花萼相辉楼中未饮尽兴吗?”

“朕不懂,你说这些诗人为何都要在月下饮酒,是月下的酒比寻常的酒更为好喝吗?”

李羡意撑着脑袋道,“从前周思仪与我月下对酌,他吟‘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2)’,朕唤他写诗,他却说他写不出来了。”

“周思仪和朕说,金紫鱼袋是诗人的镣铐,衮龙座下是诗人的坟茔。蚌病才能生珠,诗渐可读消雄图(3)她是天下读书人里万中无一的幸运,得朕赏识,不必在一首首诗歌中消解自己的郁郁难平。”

观礼正奇怪他日日跟着圣人,竟不知圣人与周大人月下对酌过,就听李羡意撑着头道,“朕很后悔朕没有告诉他,朕亦是累世帝王间万中无一的幸运才能遇到周卿,后来就算我想说——他却再也听不到了。”

观礼啊了一声,“周大人他聋了吗?”

观礼正诧异道,却见圣人面色酡红,以手撑脸,痴傻望月,“观礼,你说这九霄之外,蟾宫之中,是不是当真有冠玉仙子?”

观礼了然道,“奴着人煮醒酒汤来。”

李羡意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自己近来实在是分外重欲,他轻叹道,“朕刚刚在水池中亵渎了神女,神女会不会怪罪于我?”

1、出自诗经。

2、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出自《忆旧游寄谯郡》李白。

3、诗渐可读消雄图:出自高燮《题蔡哲夫所绘沈孝则(冰雪庐图)即步哲夫韵》,嗟哉蚌病乃生珠,诗渐可读消雄图。

李羡意每天:我不是男同我不是男同,我真的不是男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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