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翻涌的海[番外]

曾家的轰然倒塌,如同都市丛林深处一株盘根错节的巨树被连根拔起,在城市的上空卷起一阵混杂着惊愕、议论与尘埃的短暂喧嚣。财经报纸的头版用最醒目的黑体字宣告着一个商业帝国的终结,社会新闻版块则充斥着对其浮华内幕的猎奇与唏嘘。然而,城市的脉搏太快,信息的洪流太急,不过几日,这桩曾引得满城风雨的事件,便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冰块,迅速溶解、沉淀,被日复一日的车水马龙、股市涨跌和柴米油盐所覆盖,最终只在某些特定场合,才会成为人们口中几句模糊的谈资。

但对于德利特而言,这远不止是新闻标题的变换。这意味着那具缠绕了他两世、以仇恨、责任与沉重过往锻造的枷锁,终于在烈火与清算中彻底崩碎。空气从未如此清新,哪怕城市的风依旧带着工业时代的微尘,吸入肺叶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属于自由的气息。枷锁既去,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心事,便如同夜空中最亮的北极星,清晰地指引着他的方向——送宁芙回家。

是利用曾家倒台过程中那短暂而混乱的信息真空期,以及那笔经由他手、庞大而隐秘的资金流,德利特以近乎冷酷的效率与精密的筹划,为宁芙铺就了一条通往过去的归途。他像一位最顶级的工匠,通过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隐秘渠道,动用“曾”这个姓氏在某些领域残存的、不容小觑的影响力,为“宁芙·索洛尔”这个身份,精心雕琢了一份近乎无懈可击的履历。

海外某知名大学的教育学硕士文凭,数年在欧洲进行教育交流与研究的经验,性格沉静内敛,专业能力扎实突出……所有文件、记录、甚至一些“故交”的背书,都完美得经得起最严格的推敲。他将目标精准地锁定在了那所私立高中——那里不仅承载着他们前世最多的青春记忆,更是雷诺斯如今任教、并仿佛以此作为人生锚点的地方。

“这样……真的可以吗?”宁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风中摇曳的细弦。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捏着那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崭新聘用合同。职务是数学科助教,白纸黑字写明,她将直接协助高中数学教研组的雷诺斯老师。蓝色的眼眸,如同暴风雨过后尚未完全放晴的海面,交织着巨大的期待、深入骨髓的惶恐,以及一种近乎晕眩的不真实感。这一切,美好得像一个一触即碎的泡沫。

“这是最自然,也是最安全的方式。”德利特的声音从落地窗前传来,平和而笃定,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他望着楼下如同金属洪流般永不停息的车河,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你需要一个合理、经得起查验的身份,出现在他的生活半径之内。学校,是你们共同记忆的锚地,情感的共鸣会削弱理性的质疑。助教的身份,能让你有充足的时间靠近他,观察他十年来的变化,重新融入他的生活,然后……在最恰当的时机,让一切水到渠成。”

他转过身,金色的眼眸落在宁芙身上,那里不再是惯常的锐利与冰冷,而是沉淀着一种兄长般的温和与了然,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不安。“放心,宁芙……不,”他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诚的弧度,“芙落蕾拉。你只是回家了,回到你本该在的地方。”

离别的那一刻,终究还是在阳光澄澈的午后降临。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冗长伤感的告别词,就在那间充满了书卷气、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条纹的安静书房里。空气仿佛也凝固了,带着一种庄重的静谧。

宁芙望着德利特,这个与她一同跨越了生死界限、穿透了世界壁垒的挚友、战友。千言万语,如同汹涌的潮水在她心中激荡,却堵塞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名字更迭的呼唤:“庄岚……不,德利特……” 这声呼唤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是两个世界、两种人生的交织,是难以言尽的感激与不舍。

德利特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走上前,张开双臂,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这个拥抱,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无关任何暧昧的情愫,它是超越了友情与亲情的、在无数次生死考验与绝望挣扎中淬炼出的、灵魂层面的羁绊。他的怀抱稳定而温暖,像一座沉默的山,承载了她太多不安的漂泊。

“去吧,”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沉稳而充满力量,如同最可靠的誓言,“雷诺斯已经等待了太久。十年……每一天都是煎熬。”他顿了顿,语气刻意放得轻松了些,“不用担心我和莱纳,正好,趁这个机会,在这个既没有巨人咆哮,也没有曾家阴影的世界里,好好度个假,享受一段真正属于我们的、平静的时光。”

他松开手臂,双手坚定地按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目光如炬,直视着她那双盈满泪水的蓝色眼眸,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注入她的心中:“记住,无论你身在哪个世界,无论你以何种身份存在,你都是宁芙·索洛尔,也是芙落蕾拉。你是我德利特·阿克曼认可的、最重要的朋友。你坚强,善良,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你值得拥有所有的幸福,包括失而复得的亲情。”

宁芙用力地点着头,仿佛要将所有的承诺和感动都刻入灵魂。泪水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防,无声地滑落,但她脸上却同时绽放出一个带着泪光的、无比灿烂的笑容,像雨后初霁的阳光,穿透了所有阴霾。“谢谢你……德利特。”她的声音因泪水而湿润,却异常清晰,“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谢谢你,把我的哥哥……重新还给了我。”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动得快要溢出的心情,“你和莱纳……一定要好好的。以后如果再去拯救世界……也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们保证。”德利特微笑着,郑重地许下承诺。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常有的冷峻,显得格外温暖。“也许哪天,当我们在这无穷的世界里感到疲倦了,会回来看望你们也说不定。”

一直沉默站在一旁,如同坚实壁垒般的莱纳,此刻也迈步上前。他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伸出宽厚的手掌,用力地拍了拍宁芙的肩膀,那双经历过战火与创伤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笨拙却真挚的祝福,沉声吐出两个字:“保重。”

没有更多的言语。所有的感激、不舍、祝福与过往并肩作战的峥嵘岁月,都融入了这简短的对话、这坚定的拥抱、这无声的凝视之中。情深意重,往往无需多言。

一周后,初秋的微风已然带上了些许凉意,却恰到好处地清爽。那所坐落于城市边缘、以其悠久历史、优美环境和雄厚师资而闻名的私立高中,迎来了新学期的开始。红砖砌成的校舍掩映在高大的法国梧桐与橡树之中,阳光透过已经开始泛黄的叶片,在干净的红砖小径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修剪后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旧书页特有的油墨香,以及少年们特有的、蓬勃的生命力。

雷诺斯抱着厚厚一叠刚刚批改完的随堂测验卷,有些疲惫地走在从教学楼通往教师办公室的林荫小道上。他的步伐不算快,微微低着头,似乎还沉浸在刚才课堂上那道解析几何题的多种解法之中。

时光似乎对他格外苛刻一些,不过三十的年纪,眉宇间却已刻上了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郁与沧桑。他的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着,仿佛总在思考着什么无解的难题,或是承载着某种无形的重负。曾经或许存在过的、属于年轻人的锐气与光芒,早已被一种深沉的、近乎古井的平静所取代。只有偶尔,在他停下脚步,目光无意识地望向操场、图书馆或者某棵熟悉的梧桐树时,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才会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如同水底微澜般的寂寥与伤逝。

那是芙落蕾拉离开后,留下的无法填补的空洞。

十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带走他唯一妹妹的意外,几乎也将他的人生彻底击碎。他辞掉了曾家公司里那份看似前途光明、收入丰厚,却让他感到无比压抑和迷失的工作。他将自己放逐到一片情感的荒原,然后,像是某种自我惩罚,又或是寻找唯一能与妹妹产生连接的救命稻草,他发疯般地投入到了曾经最厌恶、最令他头疼的数学之中。

那些冰冷的公式、抽象的符号、严密的逻辑推导,成了他麻痹痛苦、逃避现实的唯一避难所。

他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因为,记忆中妹妹总在他被数学难题困扰得焦头烂额时,带着狡黠的笑容,递上一块糖果,或者说一句“哥哥加油”?又或许,只有沉浸在这绝对理性、毫无情感波动的世界里,他才能暂时忘却那噬骨的悲痛?

他通过了极其苛刻的教师资格考试,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般的执念,最终回到了这所承载着他与芙落蕾拉最多共同记忆的学校,成为了一名高中数学老师。

日复一日,他用粉笔灰染白指尖,用无数道习题填满课余时间,用那种属于数学的、不容置疑的秩序感,来填补失去妹妹后那巨大而空洞的人生。他成了学生们眼中严谨、负责,却也有些沉默寡言、难以亲近的雷诺斯老师。

此刻,他正低头思索着刚才一个学生提出的、颇为刁钻的极限问题,并未太留意前方。直到一个身影在他面前不远处停下,挡住了些许阳光,一个温和而清脆,带着某种奇异熟悉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过的女声轻轻响起:

“请问,是雷诺斯老师吗?”

雷诺斯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目光却还带着惯性,停留在怀中那叠写得密密麻麻的试卷上,随口应道:“哦,是的。你是……新调来的助教对吧?教务主任跟我提过,抱歉,这两天开学太忙,还没来得及去详细看人事安排。”他的语气带着教师职业性的礼貌,但底层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源于内心疲惫的疏离。

然后,他听到了那个回答。

声音依旧轻柔,却像一道精准无比的闪电,瞬间穿透了十年的时光壁垒,直击他灵魂最深、最不设防的角落:

“论辈分的话,我要喊一句师兄哦。”

“师兄……”

这个称呼……这个带着些许依赖、些许亲昵、甚至一点点小小狡黠的语调……

雷诺斯猛地抬起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流动。周遭的一切声音——远处的球声、学生的嬉笑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瞬间褪去,化为一片绝对的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般在耳膜边疯狂地撞击。

午后的阳光恰好穿过梧桐树枝叶的缝隙,金线般勾勒出站在他面前女子的轮廓。她穿着简洁的米白色针织衫和深色长裙,棕色的麻花辫清爽利落,衬得脖颈修长。那双蓝色的眼眸,如同被最纯净的泉水洗涤过的天空,清澈、明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正静静地望着他。

而那张脸……

那张脸。

雷诺斯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寒意从脚底直窜脊梁。他手中的那叠试卷再也无法抱稳,“哗啦”一声,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散落一地,洁白的纸页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又似骤然惊起的白蝶,翩跹着铺满了脚下红砖铺就的小径。

他完全顾不上了。

他的全部感官,所有意识,都被眼前这张脸牢牢攫住。他死死地盯着宁芙,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人从发丝到眉梢,从眼眸到唇角的每一寸弧度,都看得清清楚楚,烙印在灵魂深处。

他要确认,这究竟是一场因思念过度而产生的、过于逼真的幻觉,是又一个让他醒来后痛彻心扉的美梦,还是……神明终于不忍,降下的奇迹?

他的嘴唇开始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他想问“你是谁”,想问她“为什么在这里”,想质问她为何拥有这张他刻骨铭心的面容……但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痉挛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音节。胸腔里像是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堵住,灼痛伴随着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酸楚,轰然炸开。

十年了。

整整十年。他像一座行走的孤岛,将所有的痛苦、绝望、思念,用冰冷的表情和繁重的工作层层包裹,深埋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不敢触碰,生怕一旦决堤,自己便会彻底崩溃。他以为自已已经习惯了这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习惯了那种无处不在的空洞感。

然而此刻,所有的冰封,所有的伪装,所有被他强行压抑的情感,在这张与妹妹芙落蕾拉一模一样的面容前,彻底土崩瓦解,如同积蓄了千年力量的火山,带着毁灭一切又重塑一切的力量,汹涌澎湃地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防线。

那双总是带着疲惫和刻意维持平静的眼睛,此刻如同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的海面,震惊、难以置信、狂喜、深切的恐惧(害怕这又是镜花水月、以及那深埋了十年、早已融入骨血、几乎将他溺毙的悲痛与思念……种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如同沸腾的熔岩,在他眼中翻滚、碰撞,最终无法抑制地、决绝地满溢而出,化作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疯狂地夺眶而出。

他没有发出任何呜咽,只是那样死死地、贪婪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这十年的缺失一眼补回。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不受控制地沿着他略显沧桑的脸颊滚落,划过紧抿的、颤抖的嘴角,滴落在散落的试卷上,迅速晕开一片片深色的、带着无尽苦涩与希望的湿痕。

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只剩下她站在阳光下的身影,和他胸腔里那几乎要炸裂的、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以及这无声的、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具冲击力的泪海。

宁芙看着哥哥这副模样,看着他眼中那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承载了十年痛苦的海洋,看着他因极力克制而微微抽搐的肩膀,她所有的心理准备、所有在路上反复演练过的、试图让重逢显得更“自然”的说辞,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多余。剧烈的酸楚猛地冲上她的鼻腔,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让她眼前哥哥的身影变得朦胧而晃动。

她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微微弯下腰,伸出手,想要去捡拾那些散落的试卷,仿佛想通过这个动作来掩饰内心同样汹涌的情感,来找到一个靠近他的、不那么突兀的理由。然而,她的手指,也同样颤抖得厉害,几乎不听使唤。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一张试卷的瞬间,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无尽哽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灵魂深处挤出的音节,终于从她颤抖的唇边逸出:

“……哥……”

就是这个声音。

就是这个他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辗转呼唤,在心底描摹了千万遍,却只能在回忆里捕捉残响的声音。

就是这个他以为此生再也无法亲耳听到的、独属于他的称呼。

雷诺斯像是被这个轻飘飘的音节狠狠击中,浑身猛地一颤,仿佛从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梦魇中骤然惊醒。他不再去管那些散落一地的、象征着日常秩序的试卷,几乎是出于一种镌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猛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抓住了宁芙那只要去捡试卷的、纤细的手腕。

他的力道极大,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不是一个询问的力度,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恐惧她下一秒就会像从前无数个梦境中那样,化作一缕青烟,或是一片破碎的光影,从他眼前消失不见。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住她的脸,泪水流淌得更凶,更加汹涌,仿佛要将这十年积攒的泪水在这一刻流尽。喉咙里终于发出了破碎的、带着极度恐惧和巨大渴望的沙哑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灼伤的声带中艰难地磨出来的:

“……芙洛蕾拉……?是……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回答我!”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祈求,和害怕得到否定答案的巨大惶恐。

宁芙的泪水终于彻底决堤。她不再试图去捡任何东西,也不再有任何犹豫。她用力地、重重地点头,泪水随着她的动作飞溅开来。

她反手用尽全力,紧紧地回握住哥哥那只布满粉笔灰和细茧、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冰冷且颤抖不已的手。然后,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覆盖在他紧紧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上。

温暖的触感,真实的力度。

这一刻,语言已是多余。

阳光静谧,树影婆娑,那些散落的试卷无声地铺陈在地,仿佛时光为他们特意铺设的、通往重逢的特殊地毯,记录着这一路的颠簸与最终的抵达。

相隔了漫长的、痛苦的十年,跨越了生与死的绝望深渊,穿透了世界与世界的无形壁垒,兄妹二人,终于在这条充满了青春回忆的母校林荫小道上,紧紧地、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他们相顾无言,惟有那滚烫的、交织着巨大悲痛与失而复得狂喜的泪水,如同奔涌的溪流,诉说着所有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感。

雷诺斯看着眼前这张与记忆中毫无二致的面容,感受着手中真实的、温热的触感,听着她那一声仿佛穿越了时空的“哥”,最后一道理智的防线彻底崩溃。 那不是幻觉,不是梦境。

是他的芙落蕾拉。

是他的妹妹回来了。

他猛地松开了抓着她的手,却在下一秒,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狠狠地、紧紧地拥入怀中!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纤细的身躯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与自己融为一体,从此再不分离开,再不容任何力量将他们分开。

他的双臂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却又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宝般的小心翼翼。他将脸深深地埋在她颈窝柔软的发丝间,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她的衣领。压抑了十年的、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混合着她同样无法控制的、释放的哭泣声,在这寂静的小道上空回荡。

那是失去一切的痛苦呐喊,是漫长等待中无尽委屈的宣泄,是绝望深渊中终于抓住救命绳索的颤抖,更是跨越了生死界限后,重新触摸到光和温暖的、巨大到几乎令人晕眩的狂喜。

他们紧紧相拥,仿佛要将过去十年所有缺失的拥抱、所有错过的温暖,都在这一刻弥补回来。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仿佛从此再也无法分离。

不远处,一栋教学楼的拐角阴影处,德利特和莱纳静静地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德利特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金色眼眸中,此刻也泛起了一层浅浅的、不易察觉的水光。但那水光之下,涌动的是无比欣慰和释然的平静浪潮。他做到了。他穿越了两个世界,打破了命运的桎梏,终于将芙落蕾拉,送回到了她唯一的、深爱着她的亲人身边。他偿还了那份深藏于心的亏欠,弥补了那个雨夜的遗憾。

莱纳站在他身侧,同样深受触动。这个经历过战火洗礼、背负着沉重罪孽的坚强战士,此刻眼眶也有些发热。

他能深切地感受到那份重逢所蕴含的、足以撼动灵魂的力量。他默默地伸出手,宽厚温暖的手掌紧紧握住了德利特微凉的手,传递着无言的安慰,以及共享这份来之不易的圆满的喜悦。

他们看到雷诺斯将宁芙越抱越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生命,而宁芙也同样用力地回抱着他,兄妹二人在寂静无人的林荫小道上,相拥痛哭,那哭声是净化,是洗礼,是告别过去所有阴霾的仪式。

德利特深深地、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腔中积压了许久的重担彻底吐出。嘴角,勾起了一抹真正轻松而温暖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笑意。那笑容里,是尘埃落定的安然。

“我们该走了。”他轻声对莱纳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任务完成后的疲惫,以及新旅程开始前的微光。

莱纳点了点头,粗犷的面容上也露出一丝温和。

两人最后看了一眼那对在秋日阳光下紧紧相拥、仿佛成为了彼此世界唯一支柱的兄妹,随即悄然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教学楼投下的阴影之中,离开了这个充满了泪水与欢笑、悲伤与希望的地方。

他们的任务,已然圆满落幕。

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牵挂,终于有了最好的归宿。

接下来,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几个月的休整,在这个熟悉又陌生、既是他乡又似故乡的世界里,享受一段难得的、没有阴谋算计、没有巨人咆哮的、真正平静的时光。

或许,他们也该去寻找属于他们的、新的锚点了。

而在那红砖小径上,阳光与树影依旧斑驳。

宁芙·索洛尔,或者说,终于跨越万水千山、完整归来的芙落蕾拉,她的新生活,与她挚爱哥哥的重生,才刚刚开始。

过去的伤痕或许无法完全抹平,那十年的空缺也无法真正填补,但有了彼此的陪伴,有了这失而复得的、紧紧相拥的温暖,未来的一切,都如同这秋日高远的天空,充满了值得期待的希望和光明。

他们拥抱着,很久,很久。仿佛要将对方的气息、心跳、温度,都重新刻入彼此的生命图谱。散落的试卷静静地躺在脚边,像是一段旧篇章的注脚,而他们紧拥的身影,则是新故事最动人、最坚定的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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