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阈相子

玄枵说,他还会再回去的。

回去那个如火烧身的地方,将硝酸倒入过去,流进脊背。于此往事,就付之一炬。

我问他,在这里不好么?第一次见时,他被玄枵从阈中拖出来,浑身破破烂烂,脸上满是和着血的泥。

他消失了十年,第二次见时,他又是破破烂烂的,像穿膛的纸片傀儡般淋着大雨,自己颤颤歪歪地从阈中爬了出来,湿透衣襟的却还是紫锈的血。

人头崖。

他又一次静静地站在桃花瓣乱飞的风中,长筒的黑水靴上是一身港式的白衣白裤,年轻而棱角分明的脸却留着青灰色荒野般明明灭灭的胡渣。我从未见过那么复杂的眼睛,冷冽,坚定,明朗,洞悉,温柔,仿若揉进了星屑,又好似刚穿过山林的大雾,来到尘世。

天清月圆,我又要看着他离开了。

他拨开数十竿竹子,来到森然如鬼魅般离立突兀的梅树和榕树之间。风动了一下,没了影子。

而我恍惚

回首只见夕阳坞

……

“玄大哥,这里的天不会暗的么,从早到晚都是一片昏黄?”云不妨问道。

农历初四,新年的劲儿未消,我们三人就不约而同地打包了点干粮,搞了辆越野车去找夜豰。

不过幸好这地方不是什么前无古人的哥伦布新大陆,还有其他入口,否则这车还没钻进那竹林,我们三就报废了。

玄枵停下车,背起了他那把“断水”剑,随后拿出几个罐头递给我们,“这里还不算真正进入尘中阈。不过阈中和我们的世界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只是奇怪和危险的景致无处不在,你们跟紧我,夜老弟应该就在附近。”

“那冷狐狸,废话不多跑得确够快。”

冷狐狸是我第一次见夜豰时给他取的外号,因为他有一对狐狸耳,但老板着张脸沉默不语,一天最少话的时候字数为0,简直可以拿奥斯卡最佳无语奖了。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难以交心的人,谁都愿意和他做朋友,可能是因为一种感觉,一种谁都可以背叛他,但他绝对不会丢下朋友的感觉。

没路了?

一行人下了车,前方偌大的沙漠突然说消失就消失,然后好像多出了一赌灰色的墙。

“十四断墙,二八窟眼,五七邪物”,玄枵让我们记住,“这些都代表着我们进入了真正的阈,尘中阈很大,却处处不同,小心为上。”

原来刚刚那堵墙不是真的墙,而是由过去出现过的圆柱方体走马灯影子排列而成,譬如海螺存声,阈中大地亦有存影。

但按照阈中科学来讲不能称为存影,而应为“滞气”。这里的“场”很神奇,存留住的东西基本都可以算实体活物。

穿过这些影子,我们又回到了沙漠中继续前行,听着“玄导游”给我们介绍此地。

尘中阈,简单来说,就是一个阴阳混乱万相交错的失落之地。传说曾有众神违反规则和人一起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每个种族都建立了无数依赖天性而存的乐土家园。可命运认为人类和神不能同等地相聚,否则宇宙秩序就会毁灭,神必须要高高在上,而人必须要遵守渺小脆弱和堕落之性,所以命运降下邪物破坏了这里,此地便不复有神,但混乱和破碎中,也残留了许多神与人的后裔,也就是我们还未认知的存在。

“所以我们人现在,除了成为神,一切都可以允许但又必然渺小么,”我总结道。

“你这话倒让我想起了他说的。”玄枵停住,认真地回答说。

“冷狐狸?他说了什么。”

“在人无可计量的偶然性中,寻找并遵循一种必然。”

一种必然?一种什么样的必然呢?那时我还很疑惑,直到后来冷狐狸把我带出尘中阈,我才明白他所说的,是眼一凛,万般虚无灭顶,也绝不能溶的那颗野心。

“喂喂喂,你俩别当哲学家了!”云不妨插道,“小爷我觉得做人最大的乐趣,就是来这探险!”

“大少爷,没有青春富贵温柔乡也还觉得乐趣么?”我调侃道。

“陌小舟,小爷我跟那些人可不一样。总之,我一定会干一件大事,让我爹恭恭敬敬地请我回来。”

……

嘘!

玄枵突然噤声,示意我们停下脚步。

听,有声音!

“咚——咚—咚—牟——眸——” 这声音好似贯穿了整个地底,刚开始好像几吨重的大象从远处踏着重蹄冲来,然后又变成了一阵绵长的如空谷老牛般的沉吟声。

声音持续了两分钟,就戛然而止。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下,继续朝前走了几公里,终于不再是空无一物了,这里居然出现了好几枞仙人掌和积了点水的坑坑洼洼,不远处矗立着几百个巨石,准备的说,是大约十二米高的长耳朵深眼窝巨石人像,全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全部面朝西方,不知道在凝视着什么,也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

如果这里的天全暗下来了,它们便会像藏在暮色阴影角落里的失宠儿,孤独地苍老着,被上帝彻底遗忘。

难道刚才那阵声音,就是因为风灌进这些石像的眼耳口鼻才传出来的?可刚刚安静得很,真没什么风啊。

“咔嚓”一声,我好像踩到了什么树枝似的东西,接着那东西碎裂开来蹦到了走在我后面的云不妨身上,他眼疾手快地往胸前一摸,旋即骂到:

“靠,哪里来的白骨!吓小爷一跳。”

我们赶紧看向地面,只见沙地上露出半只白骨化的骷髅手,看起来已经风化了很久。

“喂,骷髅兄,不好意思,踩到你了,这就给您盖上,您安息。”我朝这骷髅拜了三拜,用沙土把他露出的躯体盖了上去。师傅常说死生之事大矣,万物同源,当敬而待之,这句话我总还是记得的。

云不妨:“陌小舟,你真是时刻不忘祖师爷啊!还天天都是一身道士装。”

我:“大少爷你不懂……”

……

“你们看,”听到玄枵的声音,云不妨立马凑上去,“玄大哥,发现什么了?”

“脚印。”

确实是脚印,一长串的,还是三十七码靴子的脚印!!确认过靴子,那是冷狐狸的脚印没错了。

我们跟着这些脚印朝西南方向走去,温度开始渐渐降低,不复之前干燥,但空气中的湿度也越来越高,难闻的气味也越来越浓。

是动物的尸体!整条路都是动物的尸体,沙蜥蜴、狐獴、几只跳鼠,还有一头脸模糊不清的剑羚羊,奇怪的是,这些尸体并没有被残食的现象,但是头背上,全都有一塌塌黑糊黏乎的东西,似一团团混杂了头发丝的芝麻糊,看起来怪瘆人的。

“走!!它们会动!”那黑糊糊的玩意儿竟然在尸体上弹了一下,朝我跳过来,我赶忙大喊,玄枵抽出“断水”将它砍断,那被砍断的东西掉落在地,发出“啪叽”两声湿响,竟像壁虎断尾般剧烈抽搐,断面处没有血液,只有更深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漆黑。可这一下如同捅了马蜂窝,尸体上随即“哒哒哒”地破裂,那些黑糊瘆人的玩意越来越多,从七窍八孔处虫子似的涌了出来,一下就占据了大块地表,朝我们极快地跳过来。

“不要一个方向,散开!”

我们兵分三路,用最快的速度往前面跑,从没有如此希望过此刻有一扇门,要有扇门就好了!!因为本道士平日偷懒,现在快体力不支了!!

几只黑团子扑到了我的脚边,我抬起脚狠狠踩下,一股混杂着腐土和奇异腥甜的恶心气味朝我鼻腔冲来,几乎要把我熏没了。

混乱间,我们瞧见远处有座凸起的圆包顶高山,都不约而同地朝那里跑去,就要到了!

距离那座山还有二十米的时候,一只黑团子速度极快,措不及防跳到我右肩颈上咬了一口。

完了,出师未捷身先死!!!

来不及疼痛和悲伤,我一把用力将它捏死,跑到山脚下,那群黑团子却突然在5米外停了下来,好像不敢过来的样子。

那里,是有什么东西存在吗?

先不管了。

“走,进去。”

我们进了山洞,回头看那群黑团子再也没追上来,都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下。

过了半晌,我隐隐感到右肩颈有一股灼热之感,才想起来被咬了,于是默默地远离玄枵他们,说不上什么感觉,我无奈地想,算了,可以早点下黄泉去找师傅了。

云不妨看出我的异样,“陌小舟,你怎么了?”

他走过来,我连连退后,“别靠近我,我被那玩意咬了,不想传染你们,我要是死了,你们就赶紧把我丢出去。要是哪天你见到我哥哥了,就帮个忙带他回家。”

“说什么呢!小爷我一天不跟你回嘴心里就痒痒。”

云不妨突然从兜里掏出酒精,一个劲往我伤口上喷。

“停停停!!这东西没用吧?”我还没死酒精味就要把我呛死了,“这地方,你怎么还带了酒精?!”

“小爷习惯了,从小爱发高烧,出门带着降温咯。要管小爷,就先别死。”

“我去里头看看有没有特殊的草药。”玄枵说道。

云不妨背起我跟了过去,我感觉昏昏沉沉的,在他肩膀上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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