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茶楼戏影

这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早春深夜,城内灯火通明,桃花开得正盛,一阵晚风掠过,不堪侵扰的花瓣便辗转零落,在异常空荡的街道飘游流窜。

一股幽幽暗香不知从何处而来,我不识香,也并非看花人,我只是这凡尘俗世里的一介过客。走在这清寂的长街上,只觉身心愈发地冷,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说笑攀谈之声。若想寻一处避风暖身的地儿,只需循着声音慢慢走,走过这繁灯千盏,走进桃花深处,就会看到一座热闹非凡的茶楼坐落在长街尽头。

茶楼里迎客送客的,端茶送水的,还有老板娘那格外突出洪亮的嗓门噪得人耳朵生疼。

茶叶的清香在碧瓦朱檐下萦绕,穿过熙攘的人群。一阵是素洁的茉莉,一阵是浓郁的蔷薇;一阵是竹叶的清高脱俗,一阵是碧螺的清香甘醇;一阵是入口的微微泛涩,一阵是入喉的隐隐回甘……

一盏细品,一盏尽饮,茶香弥漫,热气朦朦。

杯中的余温倒映着昏黄慵懒的烛火悠然摇曳,忽闻一声琵琶惊,整座茶楼瞬间鸦雀无声。

只见那歌伎浅浅媚笑,缓缓皱眉,眼波流转间,看客众象,金灯碧盏皆在她眸中倒映。转轴拨弦中,刁弦急脆如春雪化雨滴落青瓦红檐;泛音婉柔如夏风轻佻抖颤碧荷玉藕;粉裙摇曳,琵琶亭立,佳人慵坐,如同一株日下娇莲。渐暗的烛火在杯底余茶中晃荡,如同一个没有银月照拂的夜,星光在皱起波澜的河面上熠熠生辉。

舞伎白皙的臂弯上挂着流霞般的绸带翩翩从厅中两侧的楼梯入场,纤纤若敦煌飞天。她们在那歌伎周围疾步环绕,滚烫的红,雀跃的黄,淡漠的蓝,随着乐曲的起伏缠绕交错,忽急忽缓,如同天上云霞流转,风云变幻。

一曲歌舞罢了,台下满座先是愣了片刻,随后便是此起彼伏的欢呼掌鸣。

这时,一个极其洪亮的声音从二楼的廊下传了出来:

“客们。”

是板娘——茶月。

她单个手肘倚靠在二楼的阑干上,执一面绣花团扇,细小的碎风拨弄着她鬓角天然的卷发有序地律动着。

“今儿个诸位可还尽兴?”

闻言,楼下有人接话了:

“尽不尽兴的,茶,甚好,曲儿,甚好,舞,也甚好,不过今夜诸位聚于此处,难不成只为品茶赏曲儿?”

“是啊,东家,在下诸位并非品茗人,而是看花客呀。”

一位半裸着胸襟的公子调笑着朝楼上喊道。

闻言,楼下顿时热油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应和着:“是啊……是啊……”

“诶~”

茶月提高嗓门儿回笑道:

“公子此言差矣~有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若是流水多多,落花,便是任君采撷啊~”

“爷听不懂你这文绉绉的,不就是银子吗?爷有的是银子,多少银两爷都出得,赶紧让苏公子出来,待嫁的新娘子也不见梳妆这么久啊。”

开口的是一个粗糙不拘的壮汉,茶月打量了一番,笑道:

“怎么着,军爷也有雅兴来喝茶消遣啊~”

此言一出,满座顿时哄堂大笑。那大汉用满是茧子的粗壮手指指了指茶月,无奈地笑了笑。

“也罢也罢,知道诸位都是为了见苏公子才屈尊小店熬至夜深的,我叫人把苏公子喊了来就是了。”

茶月用团扇遮住脸,收回了那副谄媚的笑意,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小厮,小声地吩咐道:

“去,把那脂粉凤凰给请出来。”

小厮应了一声“是”,便匆匆转身跑开了。

“诸位先用茶,先用茶,腼鹊,愣着干什么,给客人添茶呀。”

“是……”

叫腼鹊的蒙面女子哆嗦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便急忙跑去给看客们添茶水。

茶月将扇子拿开,笑得比方才更加明媚了。

二楼廊道里的灯火微弱极了,偶有仨俩飞虫循着妖异的桃红光亮绕来绕去。数扇紧闭的房门中不时传出沉闷的、缥缈的响,伴随着踏雪漫步般不经心的吱呀声;许多缠斗的黑影被风拍在门窗上,腼鹊越走越怕,那些黑影张牙舞爪,翻啃撕咬,一瞬,她以为自己身处炼狱,门后关着的就是受尽折磨的罪魂孽鬼!

她右手攥住靠近心脏的衣襟,躬着腰加快了步伐。那些声音仿佛一直在身后追赶、玩弄着她,忽远忽近,此起彼伏,胸口怦然的震动也被迫加入了这场令人心惊的合奏。

“公子……公子……”

腼鹊提着胆子,好容易才走到廊道最深处的房间,她颤颤巍巍地喊了几下门,但是却无人应答。

“进来。”

过了良久房里才传来两个字,闻言,腼鹊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推开,左顾右盼地走了进去。

屋内的光线很暗,只依稀可见摆件物什的轮廓。靠近门口的是一个挂满各式戏服的衣架子,而挡在眼前的是一扇三折屏风,上面画的是专请京城名家作的枯枝凌霄。

“怎么是你来叫我。”

苏枕枫就坐在这扇屏风后梳妆挽发,他听得出来人是腼鹊,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的确不该是奴婢来,只是那小厮他……他是懒散惯了的,方才主人分明是叫他来请公子,结果一溜烟人就跑没影儿了,主人见公子迟迟没有现身,这才让奴婢来探个究竟。”

腼鹊低着头,隔着屏风答道。

“呵。”

苏枕枫轻哼了一声,那双细长的眸子垂了下来。

“腼鹊,你可知外头那些声音是什么。”

“奴,奴婢不知……”

“你怕吗?”

像是被戳穿心事般,腼鹊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怕那些声音,还是怕我?”

“不是的,公子!奴婢没有!”

闻言,腼鹊顿感脚下一软,啪的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起来,你这幅样子是怎么在茶楼办事的。”

苏枕枫不耐烦地对着镜子调整发簪,他最讨厌看见她这副模样。

“我问你,你自幼便被卖到茶楼,那个女人就从来没有让你接待过二楼的客人吗?”

腼鹊扶着腿,缓缓地站了起来,她摇摇头,不安的影子在屏风上晃了晃。

透过缝隙,她看见一个身披赤色长袍的单薄背影:

光滑的皮肉,嶙峋的脊椎,窈窕的腰线在半透半掩的衣衫下若隐若现;顺着缠住腰身的衣带往上看,一头墨发慵懒地搭在他的双肩上;纤细的脖颈上还残留着未抹匀的乳色花膏,隐隐地散发出带有一丝清凉的香气。

金玉珠钗在烛火的渲染下闪闪发亮,翠鸟步摇随着他缓缓扭头转身的弧度雀跃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美吗?”

窗外的灯笼熏红了脸,伴着妆台上泛黄殆尽的残烛在他瘦弱的轮廓和凛冽的眸中镀上了一层迷蒙奇异的光。

腼鹊顿时瞪大了眼睛,她只觉得有一股执拗的气堵在胸口,仿佛要置她于死地。她急忙躲开了苏枕枫淡漠且锋利的眼神,慌忙回了一句:

“美……”

闻言,苏枕枫露出了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满足的笑意,转而端起妆台上已经放得凉透了的茶,轻启朱唇小小的抿了一口。一种畅快的冰冷瞬间顺着口舌划过咽喉,钻进胸腔融入血液,袭遍他的全身。

“公子又在喝冷茶。”

“你很喜欢察言观色。”

苏枕枫放下了茶盏,冷言道。

“奴婢不敢!”

“行了,你这幅样子我已经看腻了,出去吧。”

“是……”

闻言,腼鹊便拉门走了出去。

回到大厅,她点着头与茶月的目光交互,茶月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腼鹊转眼就去忙其它事务了,而紧随其后从幽暗的廊道里款款渐入众人视线的,便是一袭暗红色的长袍。

“苏公子!”

忽闻楼下有人惊呼,烛火也被吓得晃了晃。

“真是苏公子!”

又有人随之应和道,众人的眼光便纷纷投向二楼廊道下那抹幽暗的倩影。

“真是他!果真是苏公子!”

茶月点头向苏枕枫示意,转而将手中的团扇平放,朝着某个方向微微上下扇动,得到指示,领头的管事朝着下面做了相同的动作,早已在各个角落的巨大吊灯下待命的覆面小厮得到指令,瞬间,手中的缎带被拉下,只听“唰”的一声,一幅幅生宣画卷整齐展开将吊灯遮在身后,“梅”“兰”“竹”“菊”竞相争艳,灯光透过,仿佛浸泡在落日余晖之中。

笙箫声自幕后渐起,只闻得一声活泼清脆的女声响起:

“哎呀小姐!原来后边有座大花园,桃红柳绿,好耍子哩!”

厅内烛火渐渐暗淡,一个身影迈着轻盈的步伐款款钻入幕后:

“啊!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苏枕枫执绣扇频频抖动,微微倾身,面露桃红娇嗔,自幕布后翩翩入场。

“都怨那,香风织绣枕,惹得她心神儿懒昏昏又沉沉,都怨那,庄蝶入梦深,惊醒她,春闺梦里人……”

小丫鬟唱罢,笑着面向观众,抬手指了指“小姐”,二人又同时捂脸娇笑起来,侧身遮羞,又忍不住转眸偷看众看客是何表情。

“碧池俏莲承转欢,金鲤儿戏水,清波粼粼,一尾绽开;新泥绣袜别生面,蜻蜓儿点水,心事重重,一尾漾来;”

“小姐,心事何来呢?”

“小姐”垂眸,只微微摇了摇头。

“哎呀小姐,那繁花深处,似有一人呢!”

丫鬟惊呼,往台下指了指。

苏枕枫顺着“丫鬟”手指的方向往下定睛一瞧,眼眶顿时红润了:

“是何人也?”

苏枕枫强忍着身体的颤抖,用紧绷的兰花指指着相同的方向张望着。

“喏,那不正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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