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入局

大历年间,宋太后母族宋氏外戚擅权专横,豺狼当道。谋逆之心,时日积蓄久矣。

大历十年,黄河清,宋氏反。

宋氏逆臣言辞凿凿,托吉兆天降为由头,举数千叛军逼阙犯上。霎时汴京巷闾血沃成河,百姓仓皇四散,执戈所至处,哀鸿遍野。

叛军焚掠屠戮,直破宫门,沈帝率一众妃嫔为国守节,自刎于金銮殿中,血染百里城河,大周宛如风雨飘摇,社稷危矣。

“大人,求求你,饶奴婢一命……”

弯刀凌厉,手起刀落,削去宫婢头颅,未尽的哀求哽咽在喉,消弭于耳旁。

宋弘霍地一脚踢开,只顾在宣政殿内搜寻起来。只余翻箱倒篾,狼藉一片。

未果。

他眯起眼眸,直觉蹊跷。

叛军势如破竹,这临门一步,莫不是被布下天罗地网。

殿宇内阒寂无声,实乃诡异,宋弘浑身冷汗涔涔,正欲逃遁,殿门突兀被人推开。

男人衣着玄色蟒袍,身形颀长,朱红绦带束腰系龙纹玉佩,姿美神丰,玉质金相。

自晦暗走来,信步闲适,行止从容,浑如步入故园,诸般景致皆在掌握。

他玩味勾唇,徐徐将手展开,只见一方玉玺静卧掌中,其质温润如凝脂,宝光内蕴。正面赫然篆着“受命于天”四字,背面亦镌有“既寿永昌”之文。

谁若得之,继承大统必是名正言顺。

“宋大人,是在寻此物吗?”

宋弘目眦欲裂,面上污血斑驳,愈显可怖。

玉玺近在咫尺,他咽了口唾沫,浑浊双眸中贪婪浮现,恨不能冲上前抢之,随后咬牙切齿道:“五皇子,你真是算的一手好计谋。”

沈云锦以手扶额,蹙眉长叹道:“孤已将这九五之位遣人送至宋卿跟前,奈何宋公竟无福消受,倒叫孤……如何是好?”

宋弘闻声色变,反应过来,“钦天监效忠于你?”

复愈思愈恐,喃喃诘问:“难不成灵谷寺那高僧,也成了五皇子的座下僧?”

“不,不,这不可能……”

沈云锦踏上御阶,如闲庭信步般,龙位之上,掀袍落座。指若寒玉,细细摩挲着扶手上暗铸的九龙盘踞纹路,垂眸下视,睥睨阶下之人。

“孤十载苦心,绸缪至今,世间有何事不可为?镇国公铁骑合围,宋公麾下叛兵早已灰飞烟灭,大厦将倾,就别负隅顽抗了。”

“宋大人确实天生龙象,惜乎蟒身披鳞,终非真龙,今既大业已成,孤当深谢,这临门一阙,不劳尊驾,由孤笑纳便是。”

上位男人衣不染尘,不沾风雪,端坐名堂之上,下位男人血污满身,狼狈不堪,如丧家之犬。

孰败孰赢,已见分晓。

宋弘输得一败涂地,任由禁军拖下,再无反抗之力。

大历十年,宋氏反贼落败,数家被抄,九族打入大理寺审刑,五皇子继承正统,顺应天时,登基为皇,改国号为“景和”。

景和一年,汴京城宋氏贵女华胜,身陷囹圜,押为叛臣贼子,作了阶下之囚。

囚室之内,爬满苔痕斑驳,将天日隔绝,不知昼夜,森然可怖。

女子蜷于囚牢晦暗一隅,锒铛系足,然铁链粗重,摩蹭之间,划出斑杂不一的血痕,如数点红梅,落于踝骨之上。

她时而浑噩,时而清醒,眼饧骨软下,伺着审判宋家的罪书。

忽见狱卒引一青衫男子入内。

“扶盈。”裴青云神色不忍,站定后,轻音唤她。

此为宋华胜表字,深藏于闺阁,素不外传,非至亲至交,不得闻焉。

可怜她踉跄起身,囚衣宽大,愈发衬得人儿身形单薄,套在她身上,晃荡得厉害。

只余足间铁链锒铛作响。

宋华胜默然,眸光审度睇眄,打量的神色落在裴青云身上,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眸光灼灼,却被裴青云仓惶避去,转而切齿斥之:“扶盈,圣上言而无信,明明允诺不伤你分毫,却仍牵累于你。”

男人装模作样,扮作一副气愤填膺之态,言语之间,反倒坐实裴家倒戈之事。

宋华胜眸色寒凉侵骨,看破裴青云小人行径,恍然冷笑道:“原来裴家也掺了一脚。”

裴青云羞赧起清俊面容,吞吐解释道:“这非我本意,你自是知晓的,我无法违抗父命,扶盈,你定要信我。”

他转而信誓旦旦:“如今你虽有牢狱之祸,我去请求父亲,或能纳你为妾。”

宋华胜讥诮道:“不必了,裴家这青云路,华胜怕是高攀不上。”

皂靴旁响起玉碎声,清脆悦耳,朦胧玉面映照下,裴青云却是陡然面色霎白。

“裴青云,你定要青云直上万户侯,莫再扰我荒山冢。”

青玉上,雕纂着裴青云的命字,是先前二人姻亲连理的信物。

被押入牢房前,须经由脱衣搜身,那玉被宋华胜含在舌间,是唯一没有被搜刮之物。

玉碎,缘碎。

目睹那块碎玉,裴青云恍然明白,自己失去了何物。

“扶盈……”他呿嚅道,眉眼哀戚万分。

宋华胜背过身,将脸埋进膝弯,蜷屈在草垛旁,任裴青云如何言语,再不肯应答。

裴青云步履逡巡,最终无奈离去。

-

褊狭幽室,几簇烛火如豆,狱丞刘文义恭谦候在一旁,待守男人批阅案书。

新帝临政,百忙之中仍抽身驾临大理寺,垂询宋家谋反的案牍。

案书上刻录着所有陈词口供,翻阅数页,摩挲着上头篆刻的宋氏二字,沈云锦粗略扫视几眼,便扔掷给一旁的陈公公。

“这案子由孤亲审。”

刘文义懵了瞬,还未回过神,便又听陛下末了补充一句:“孤允宋氏回府,待一月后审理。”

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刘文义暗自腹诽,这新帝不仅性子阴晴不定,行事亦是令人捉摸不透。

新帝本性不善,当真是浪费了这般好颜色的面皮。

若是被翰林院那群迂腐书生知晓,怕是要连夜入宫参上一笔。

沈云锦整襟起身:“宋家关押在何处?”

刘文义神色愈恭:“臣带陛下前去。”

幽牢暗无天日,豸鼠夜行,沈云锦立身一隅,隐于昏暝,刚目睹一出离别大戏。

男人眸光冷冽,面色极其难看,走上前,纂刻着“景星知麟凤,天官青云路”命字的碎玉被狐皮靴碾成齑粉。

他神貌出众,居牢狱中,宛若昆山片玉陷于泥淖,反衬得满室清华。

迫宋华胜侧目。

十载光阴流转,竟生隔世之感。

落花流水,朱颜易改。当初骨瘦嶙峋,卑如草芥的皇子,今竟长成琼姿皎然之态。然他们之间,早已横亘着血海深仇。

沈云锦余光落下,女子那细白腕骨处,疤痕外露,结着道道狰狞暗红的痂皮。

真是刺眼得紧。

他从宽袖暗袋拿出一盒白玉药膏,缓下身,涂抹的指尖轻柔却冰凉,激得宋华胜簌簌颤栗,意欲避去,却被他掣制,生生用了半盒药膏才作罢。

男人捏着纤纤踝骨,附在她玲珑耳旁,声音徐徐。

“我有两条路给你,贬入罪籍,流放南蛮之地,亦或是……”

沈云锦话音半悬,故意将尾音捻作游丝,缠绵些许温存之意。

“服侍于我身侧。”

“享食禄,衣华服,如今宋家短缺你的,我甘之如饴呈上。”

“宋华胜,你选什么?”

本是刽子手,座下魂魄未散,他却偏扮起菩萨相,这般颠倒样,不免惹人啼笑皆非。

宋华胜兀自起身,屈膝端跪,脊骨挺直如竹。

昔日嬷嬷板尺加身,打得她掌心鲜血淋漓,这身骨节也未曾折过。

宋华胜断然启唇:“我取前者。”

于仇人身侧服侍,奴颜婢膝,教她无颜苟活于世。

沈云锦面容倏寒,眉锁深霾,积压沉郁之色。

膏药厚敷的疤口隐隐作痒,宋华胜抿唇隐忍,只觉漫长难捱。

良久,男人漠然离去,唯余一句:“宋华胜,好样的,千万别给孤后悔。”

落入空荡,悄然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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