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辞野到的时候是中国除夕夜的下午六点十七。
伦敦此刻纷纷扬扬的落了雪,雪花打着转飘到地上,空气里打上一层明显的潮湿。
比起国内的夜晚的张灯结彩,天空中炸开五光十色的烟花,这里显得过分安静又格格不入。
而略微的不适应都在视线掠过一处的时候消弭,一切都生动起来。
林辞野身形偏瘦,去的并不单薄,相反,举手投足会有一种深邃而不自觉张扬的性感,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色高领毛衣外搭两件式米白色夹灰港风呢子大衣,下身是深蓝色牛仔裤配白板鞋,显得格外清朗明澈。
看到裴旻的那一瞬,林辞野就拽着行李箱快速的飞奔了过去,裹挟着雪中不散的热忱,“裴旻!”
男人声音热情又激动,像是冰川下陡然迸发的火种,可等他把人抱到手的那一刻,却只剩下小兽般的呜咽的脆弱。
裴旻,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想你,可直到拥抱到你,爱意排山倒海般朝我涌来,我才方知,原来束缚我想象阀门的“足够”二字,如此浅薄。
“我爱你。”他道。
那种陡然让人惊颤的韵律,像是无名指勾动一弦的尾音,带来让人神魂俱灭的悠长靡丽。
“不想分离。”他更加用力的抱紧了裴旻,下巴搁在他的后颈的肩胛骨,说了似叹息的第二句。
裴旻任由他抱着,即便力道让他微痛也没有挣扎,无声而温柔的放纵。
片刻后,林辞野抬起头,眼神炙热明亮似骄阳,仿佛刚才的哀伤的人不是他。
男人扬眉,唇角带着肆无忌惮的笑,就像最初的开场白一般冲他道:“你好,裴旻。”
“我是林辞野,很高兴与你再次重逢。”
每一次再见,都是重逢。
裴旻怔然一瞬,似想起了那接连十个微信验证,而后恍然浅笑着伸出手与他礼貌交握:“你好,很高兴与你重逢。”
“我是裴旻。”
两个人站在路边,幼稚小学生一问一答的重复,偏偏还乐此不疲,两目相对,又彼此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
“林辞野,我带你回家。”裴旻牵住他的手,掌心和煦温暖的热度通过相触的皮肉传到林辞野微凉的手背,一直涌倒心底。
家吗?可他早在六年前就没有家了。
他像是迷途的孩童发出求救眼眸无措的看向裴旻,语气迟疑又带了小心翼翼。
“回你的家?”
裴旻让他坐在副驾驶,自己也坐进去,车依旧停在路边停车位没有动。裴旻回头,认真的侧身看向林辞野眼睛,一字一句:“《史记·乐毅列传》言:“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家是生地,也以死养。而生与死本身就带着超越一切的魅力。这不可怕。”
“就像得与失。”
林辞野注视着裴旻平和而温柔的眉眼,忽然发觉他找到了某种比生与死更加令他着迷的不可超越的力量,而这种力量的代称,只有两个字——裴旻。
他无法在克制自己震颤的心脏,发麻的躯体,只瞬也不瞬的看向他,死神的梦魇像无法战胜的巨大怪兽匍匐在裴旻脚下,逐渐消弭了他被折磨多年无法接受的“失去。”
也许生与死真的是有力量的,他曾死亡,却又在此刻新生。
得与失这个永恒的话题染上了千年积淀的古朴,终于在某刻如同踢去路边一个石子般平常。
他的心脏逐渐沉寂,却又广袤深沉,他开始学着“接受”,真正的、坦然的、温柔的去面对人生的重大课题。
他的身上终于削去看不见的腐肉和疮口,唇边带笑,宛若与时光对视。
他可以向前走了,连同“家”一起。
其实,他从未失去。
无论生或死,爸爸妈妈和奶奶对他的爱都不曾消失,是他的迷惘而造成遗憾。
他是有家的,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那么,现在出发吧,裴老师?”
看他脸上又恢复了神采,夺目的似乎比以往更甚,虽然还是贫嘴,但裴旻到底安心了。
“好。”裴旻应声,启动了车子。
他开车中规中矩的,采取了车速的一般值,也就是60英里每小时,属于绝对不会因超速而被罚款的安全区域。
但这很不符合林辞野的性格,他身上野性的、突破极限的美在此刻被狠狠压制,换作别人早就忍不住性格中的冲动因子而选择去浪一浪,毕竟光路飙车光听着就炫酷又激情无限。
事实上,男人现在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只顾着饶有兴致的欣赏美人……哦不,紧张。
林辞野打开副驾驶的化妆镜,认认真真练习表情,连上扬的弧度都是精准计算过最讨长辈喜欢的。
裴旻是个温和儒雅的绅士,但表象之下他也从来都是个严谨冷静的人,而且有超乎寻常的执着和对未来无比清晰的规划,只不过对大部分事情的包容让人恰恰好的忽略他的锋利。
他知道他可能永远做不到如林辞野一样把所有爱意都外露明明白白的摆在面前让对方看到,但他会努力、会竭尽所能,不让对方的一腔热情被冷水浇灭,尽心尽力维护对方的每一丝情绪。
而这种选择、倾向,是裴旻主动的,情愿的,深思熟虑后仍愿意承担不确定和风险的一场冒险。
裴旻比任何人都清晰的意识到,这不是他应该做的事,这是一场冲动的赌注。
但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是个意外,就如同从天际坠落的陨石,是不可预估的极小概率事件,但裴旻却想为之负担将来。
是以此刻,裴旻即便在开车,也抽出一丝思绪落在了林辞野身上,见他时不时扯动唇角,又丧气的低头,又打气重来,心里爬满疑惑。
他这是在做什么?
可他没问。
但他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因为林辞野在他父母面前勾起了同样的弧度。
他摘下米白棒球帽和口罩,露出清澈帅气的一张脸,黑色的发丝应该是特意理过,标准的男大学生发型,高瘦挺拔的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看着就让人眼前一亮。
然后,二话不说,先鞠了个90°的躬。
“阿野,您、您好,我是裴教授的学生,我叫林辞野。”不长的一句话他说的磕巴又混乱,还差点咬到舌尖,脸上本能般勾着仿佛练习过千百遍熟练的笑容,底下却手足无措的要命。
裴母怔了一下,被林辞野慌乱的模样看的忍不住微微笑了笑,然后朝他点头,薛女士是个美人,岁月在她脸上没留下过多的痕迹,却更添了一抹从容,此刻她站在门口台阶上,和蔼的开口。
“不用紧张。我和裴教授的父亲都很好相处的,有什么需要的你就和你裴教授说就行。”
“啊,那,谢,谢阿姨。”林辞野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之前再次鞠躬。
裴母忍俊不禁的笑了,领着两人走了进去。
林辞野上台阶的时候脚步还有点不稳,差点左脚碰右脚的当场摔在那,林辞野捂住脸,不敢看接下来的一幕,怎么就这么莽撞、这么慌,他在心里狠狠骂自己没出息,瞥了一眼光滑的台阶,只觉得他没脸见人了。
裴旻连忙伸手扶住他,确定他站稳才松开手,仔细打量他,温润的嗓音罕见的带了斥责:“怎么这么不小心?有没有哪里伤到?”
林辞野此刻注意力全被那个咕噜噜往前跑的行李箱吸引,没听见裴旻说话,匆匆忙忙的追了上去拦截,看它总算平稳停下来,松了口气:“还好行李箱没事。”
行李箱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吗?比得上自身安全还重要?
“我拿,你跟着。”裴旻蹙眉走过去,按住他的手,裴旻轻轻松松的拎起来就朝前走。
林辞野愣了一瞬,然后追过去凑在裴旻耳侧悄悄道:“男友力爆棚啊,裴教授。”
“别闹。”裴旻清清淡淡的嗓音带了散不开的温柔,听着不像是斥责,反而像是宠溺。
“好啊,我乖。”林辞野挑唇笑出犬齿,如同成年野兽在阳光中慵懒的露出柔软的肚皮,无害又乖巧恨不得伸手去揉一揉!
裴旻眸子里不自觉弥漫上笑意,耳廓却红的宛若天际的余霞。
林辞野看着他“可爱”的背影笑了,到底还是不经逗啊,他稍微说点什么就脸红,不好意思。
想归想,林辞野抬步的速度倒是不慢,进了门,林辞野就立刻打开他的行李箱,露出一个接一个不同颜色大小都各不相同的盒子。
“阿姨,不知道您和叔叔喜欢什么,”
“我问了朋友的一些长辈,参考了他们的意见,买了一套粤东磁厂的茶具,据说他们家的瓷器是手绘的,还有一个普洱茶饼,还有苏绣的两条围巾,我给您选了金色绣球花的图案,寓意团聚美满,给裴教授的姐姐选了淡绿色的兰花,
“这个寓意什么呢?”裴茜从楼梯上下来,撑在栏杆上下巴微抬问。
“长绿斗严寒,含笑度盛夏。”裴旻下意识脱口而出。
“对,”林辞野目光不着痕迹的亮了亮,果然他的裴教授最懂他了,一猜就能猜到,他自然的接过话题,“兰花神秘冷艳,热烈自信,花香独一无二。”
裴茜朝自家弟弟看了一眼,目光灼灼调侃,透着一个意思——还挺心有灵犀。
裴旻不自然的撇过头。
林辞野察觉到了什么,立即“不经意的”侧身,恰好挡住了裴茜过于强烈的视线。
这是见不得她“欺负”裴旻?
护这么紧?
裴茜挑眉,反而对裴旻这个小男朋友更感兴趣了,她踱步下楼,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致的看着林辞野摆在茶几上的礼品,见没人说话,裴茜拨弄了一下垂下来的耳坠,漫不经心道:“继续。”
气场很足。
林辞野把剩余的盒子一股脑的全拿出来,对着裴母道:“我也不清楚您喜欢吃什么,猜想您可能怀念故土味道,所以就买了一些有名的土特产,……嗯,燕窝糕比较松软,您尝尝?”
“你叫?”
“林辞野。”他赶紧把话递过去。
“哦,小林啊,这个糕点我就收下了。其余的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裴母接过他手中一直递着的糕点盒,猜想这个孩子可能是初次到教授家里不自在,但其余的,他们真不能收,太贵重了。
这些东西加起来,也得有几千块了吧,裴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她根本没有问裴旻为什么会有学生春节还不回家?
当时她只以为或是家庭贫苦,但现在看来显然并不是,裴母疑惑的目光朝着裴旻投过去。
眼尖的看见自家弟弟要不打自招的躲开母亲的目光,裴茜唇角微抽,要不要这么老实啊,傻弟弟。
裴茜难言的看了裴旻一眼,神情复杂,抢在他之前随便拿了一个东西,打断了两人之间无声的责问,“这是什么?”
裴茜纤细的指尖捏着一个方形的盒子,本来随意的打开看了一眼,却像是发现了什么,郑重的捧在眼前打量。
“福……元?”上面的标签破旧又有些残缺,裴茜勉强辨认出了两个字,然后便倒抽一口气。
裴茜极其擅长谈判,那么也就意味着她的社交能力足够优秀,换言之,她能非常全面的了解并熟知客户的喜好,并与之攀谈,就需要对各个领域均有涉猎。
茶道,她也是略懂的。
所以她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前不久看到拍册子上和眼前这个茶饼相似度达到99.99%的展示图。
凭借着近乎毒辣的眼光,裴茜确认,这就是同一个。
价格是多少来着?
哦,大概二千多万人民币吧。
裴茜面无表情的想,神色更加复杂难言的看了裴旻一眼,怎么有种他弟弟被金主包养的错觉?
“这礼物,真的很贵重。”裴茜抬眼看向林辞野,一语双关。
“哪有,”林辞野扯唇,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大咧咧道:“这就地摊上随便买的,也就一百来块,不值钱。”
“阿姨,您不用和我客气,这些统共也就五百来块,我哪有钱,连机票都是裴教授给我买的。”
“是、吗?”裴茜不置可否的说了句,身子往后倾了倾,闲适又掌控。
“就按我母亲说的,裴旻“学生”送过来的东西,我们要一盒糕点换你在这里安心住下,”裴茜点了点茶几,刻意咬重了学生两个字,冷艳精致的脸微转瞥眼看向他,落定尾音。
“足够。”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