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沈昭又请他们过去,凌初一对着电话那头的沈昭“略略略”。
不去。
就是不去。
脸上伤都还没好呢。
那天回家只顾着伤心了,第二天眼睛一睁就开始生气,气得要死,看见郑庭酒就生气,看不见更生气。
凌初一记打不记吃,还管不住手去折磨那几道疤,疼了就跑到郑庭酒面前长吁短叹地哼哼,要人抱着他哄。
晚饭的时候沈昭和杨绾亲自来了,顶着凌初一戒心满满的打量一起吃了顿饭,沈昭和先生还喝了两杯,凌初一在沈昭暗度陈仓的掩护下尝了一口,不好喝。
吃完饭杨绾陪凌初一下了会儿棋,到点了郑庭酒领着他去睡觉,杨绾拉着他的手认真道歉,凌初一想了想,说他不生气了。
等凌初一睡着了,郑庭酒又重新回到一楼小客厅,沈昭一个人坐在那里,整个家里都安静得听不到半点声响,只有他在其中窸窸窣窣地活动。
郑庭酒无意识皱了眉。
看见他来,沈昭立马招招手:“来来来,随便坐。”
郑庭酒没好气地:“昭叔,这是我家。”
沈昭一乐,很给面子地把二郎腿放下了。
“小绾阿姨呢?”
“临时有事去学校了,咱哥俩聊聊呗。”沈昭大言不惭跟小孩称兄道弟,“凌初一睡着了?”
郑庭酒点头。
沈昭“啧”了一声:“这么大了还要人哄才肯睡。”
郑庭酒说:“没有,他自己睡的。”
他也没哄,给人带回房间,到点了小孩也困了,按部就班洗漱完就睡了,郑庭酒坐在书桌前做作业,两个人谁也没影响谁——没有沈昭想象的那么难带,凌初一只是喜欢待在熟悉的环境里,喜欢熟悉的氛围,很正常,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安宁的小窝。
郑庭酒只是在楼上边做作业边琢磨沈昭和杨绾怎么还不走。
不太礼貌的想法,琢磨不下去了,只好老老实实下来了。
沈昭摸着下巴:“他不会再醒吗?”
“可能会,不一定。”
“那二号那天你是怎么知道他一定会醒的?还是说你一开始压根没想到他会在沙发上睡着了,才答应得那么干脆?”沈昭眼里带着点算得上是调侃的笑意,“这也不成立啊。”
郑庭酒一愣。
“别想了,范霖把你卖了,你那点心眼还不够看的。”
郑庭酒干巴巴“哦”了一声。
“怎么知道的……姑且算是你们兄弟间的心灵感应吧。”沈昭很不走心地开着玩笑,视线却深沉如有实质,盖到郑庭酒身上像一层沉沉的网。
——对于自己在欺负小孩这种事上没有一点自觉。
“你只是一方面想让我和阿绾看见让凌初一和你分开是不可行的,一方面反而强化了凌初一的……嗯,怎么说呢,这种狗皮膏药的特性?怎么这么自信呢,郑庭酒?”
半晌,沈昭“嗯”了一声,掀起眼皮看过来:“说话。”
郑庭酒面无表情:“他离不开我。”
沈昭简直想放声大笑了。
“所以你那天在我家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演我呢?”
“……谁可怜巴巴了?”
“谁可怜巴巴……”沈昭哼笑一声,“凌初一那个傻小子吧。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教他的,‘只有哥哥在旁边才是安全的’,还是‘只能听我的话’……庭酒,虽然我不知道这狗皮膏药黏着你有什么好的,但是凌初一现在只听你的话,离了你就不行,你觉得这正常吗?”
只有在哥哥旁边才是安全的。
只能听我的话。
实话实说,郑庭酒还真没说过听起来这么降智的话,一时间无语得想笑。
他也确实笑了一下,笑到一半觉得不太合适,又收回去了,于是就保持着这么个三分笑意和七分“不想多说”的无奈,反问道:“我看着长大的,不听我的难道听你的吗?”
没有半点挑衅的意思,配上郑庭酒一贯温温和和的语调,还有不太正常的嗓音,反而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令人信服的感染力。
郑庭酒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清清朗朗的骄傲,和着一身被养得很好的清贵的气质,愣是让人晃了一下神,没反应过来。
所以沈昭捂着脸咳了一声,腹诽还好他老婆不在,不然太丢脸了。
“那我的呢?你们两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没见谁听我的话。”
对话中骤然加入一句英文,朱昼扶着老先生走过来坐下,郑庭酒抬头看一眼朱昼,又看一眼先生,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唇边滑过一个自嘲的笑。
他低着头:“先生今晚喝了酒,你应该让他早点睡的。”
这句朱昼没继续翻译,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她反应都顿了一下,刚想说话,就看见沈昭朝她摇了一下头。
朱昼刚要离开,又被老先生叫住了。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朱昼站在老先生身后,对面坐着郑庭酒,沈昭坐在更远一点的地方,一时间没人说话,这场景可真是说不出来的诡异。
老先生在,沈昭坐姿都跟着端正了,脑子转了两圈才想起来刚才说到哪里了,于是这次改用了英文,又问郑庭酒“你觉得正常吗”。
郑庭酒一声不吭。
正常?
这个词跟小刀似的,刺了一下还不够,又来一下。
“人是社会性的。”沈昭老成地叹了口气,“离开家的场合没有你凌初一就受不了,这样长大了怎么办?”他动了动唇,压低声音又换成中文:“实话说,我觉得凌初一现在跟狗没什么两样,你呢,跟训狗一样。”
郑庭酒脸色一变,语气上扬,甚至不受控制地破了音:“怎么能这么说他?”
“我这么说怎么了?他见你就差没摇尾巴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那天晚上什么都没跟他说。”
“我没说那天的事,我说的是这房子里每个人都能看到的事实。你要说那天晚上的事也行,所以你怎么知道他会醒?”
郑庭酒抿着唇,不吭声。
他怎么知道?
沈家温度不够,他一踏进去就知道了。
他知道凌初一适合什么样的温度,适合什么样的环境,适合什么样的人照顾……即使是杨绾也不行。
“不说算了,那你告诉我,你这训狗似的……培养方案?到底是因为你还是因为他?”
“昭叔。”郑庭酒的声音有些抖,“你是想问我们两个谁有病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
眼见两个人好像是吵起来了,老先生听不懂,朱昼不知道该不该翻译,磕磕巴巴地说庭酒生气了。
先生“哼”了一声:“我应该还没有瞎。”
朱昼:“……”
对不起。
我不应该在这里。
怎么会这样?
……谁去楼上把凌初一叫醒啊?
“闭嘴。”先生说,“不管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哪有这么复杂,把初一送去学校,不行就你们两个分开一段时间。”
沈昭揉着眉心:“郑宇旗上次好像也提过,说你现在的学校离他们家比较近,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过去住一段时间。”
郑庭酒难以置信地反应了好半天,朱昼心说“完了”,下一秒郑庭酒就站了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先生立马斥道:“我家的孩子去别人家干什么,庭酒,回来。”
郑庭酒站定了,但没回头,哑声道:“你们要送他去学校尽管送,我也没拦着。”他嗤笑一声,“一个月了也没见你们做到啊。”
沈昭和先生几乎同时开口。
“庭酒!”
“你这是什么态度?”
郑庭酒没再停留,走了。
他无视了守在门口小心翼翼张望的范霖,径直回了房间。
凌初一还在睡。
睡觉安分得很,蜷作一团大半张脸都埋在被子下,天真又安稳。
郑庭酒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刚躺上去,凌初一就无意识凑过来往他怀里钻,郑庭酒身上带着水汽,有点凉,凌初一迷迷糊糊皱了眉,被郑庭酒抚平了。
小狗一样。
郑庭酒微微笑起来。
小狗有什么好?
小狗不会说话,小狗不能说话,小狗做不了主,小狗没有家。
……小狗又有什么不好?
小狗听话,乖巧,聪明,忠心,小狗比人好。
小狗比人好。
郑庭酒盖住眼睛。
蓦然一手潮湿。
……
国庆假期过后重新开学,又是乏善可陈的一周,波澜不惊。
星期五晚上放学回家,凌初一还没睡,坐在郑庭酒的书桌前,头一点一点地不知道在看书还是干什么,郑庭酒走过去才看到凌初一竟然又在画火柴人。
——画在他的课本上,满满当当画了一页。
郑庭酒头疼地皱了眉。
“你太晚了哥,我困死了。”
“困就睡觉。”
“睡着了怎么跟你说话呀。”凌初一跳下椅子,迫不及待上床,“我今天翻到以前的课本了,课本上竟然画了那么多火柴人,我都忘了。”
“所以你就画在我的课本上?”
“嗯,送你的。”
凌初一画在课本封面上,郑庭酒手一摸上去就花了,沾了一手的墨,皱着眉道:“你不是不喜欢画了吗?”
凌初一只顾着往被子里钻,不甚在意:“那就是我又喜欢了嘛。”
隔了大半天没人说话,凌初一本来都要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听见他哥好像说了句什么,但实在是困,根本听不清。
“灯太亮了!”凌初一抱怨了一句。
郑庭酒走过去,关了灯,坐回书桌前打开台灯,开始做作业。
手指上的茧前几天被他剪过,这会儿捏着笔,整根食指都火辣辣的疼。
疼得有点受不了了,他就起身想找个创可贴贴一下,站起来才发现手指上还有墨,于是又到水龙头前把手慢慢洗干净了。
洗干净后,手指指腹泛着不正常的嫩红,郑庭酒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恶念。
和疼。
郑庭酒走出卫生间,重新开了灯,又把凌初一叫醒了。
醒了,但没完全醒,凌初一整个人都是迷糊的,莫名其妙听见他哥问他为什么要在他课本上画画。
“啊?”
画什么?谁在你课本上画画了?
凌初一摇头,又往被子里钻。
郑庭酒又问了一遍。
在喋喋不休的噪音持续到不知第几遍的时候,凌初一终于恼了:“我画就画了嘛,你干嘛不让我睡觉?!”
被吼了一句,郑庭酒终于安静了。
不止是安静,他甚至感到了一种平静,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句话似的。
凌初一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又睡了。
然后又被叫醒。
凌初一觉得又困又累。
明天是周六,上了一周的课,终于等到郑庭酒回来,凌初一满脑子就剩“睡觉”这一个想法了,他半是恼怒半是撒娇,终于坐起来抱怨道:“你干什么呢?”
“我没有不让你睡觉。”郑庭酒说。
灯太亮了,凌初一被刺得眼睛疼。
“是你自己要等我回来,现在我回来了……你刚才不是说要和我说话吗,要说什么?”
凌初一莫名其妙:“我不说什么啊。”
郑庭酒又问了一遍“要说什么”。
凌初一再不想醒也醒了,有点懵又有点担心地要下床:“……哥你怎么了?生气了?”
“没有。”郑庭酒把他按回去盖好被子,“你以后不用等我回来了,困就先睡觉,听见了吗?”
“我……我不是。”凌初一语无伦次,“我没想……”
他竭力想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哥突然生气了,可是断断续续地感觉现在好像也在做梦似的,太奇怪了。
凌初一磕磕绊绊地,总算想起来什么:“哥,我给你画了画。”
“我不喜欢你画画。”
“啊,对不起哥哥。”凌初一挠头,“我……我知道,我就是……”
“你知道?”
“嗯。”
“……我没跟你说过。”
凌初一实在反应不过来现在是要夸他还是怎么着,只好试探着问:“那你现在是……”喜欢了吗?
他没说完,因为郑庭酒突然站了起来。
“小初一。”
“嗯?”
“在家里上课是不是太辛苦了?”
凌初一都快被训出条件反射了,一听这话就知道后面会说什么,立马摇头,反驳的话还没出口呢,就听见郑庭酒平静又沙哑地说:“去学校上课吧。”
这话他听过无数遍了,听这个家里包括他哥在内的每个人说过很多很多遍。
只有这次是不一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
凌初一慌了:“是……跟着你去吗?”
“不是,也不可以,你自己去。”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凌初一被灯光刺得发红的眼眶里终于掉下眼泪。
“我不要。”
……
沈昭的方法确实管用,郑庭酒一路把凌初一牵到教室,中途这小孩几次哭得要睡地上打滚了,郑庭酒就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他挣脱了的话,就是范城央抱,重复几次后凌初一老实了,不要范城央抱,缩在郑庭酒怀里“呜呜”地哭。
今天是周六,学校里没什么学生,安静又空旷。他们一行六个人,朱昼,范霖和范城央都在,学校教务主任在前面带路,一直带到一个干净崭新的空教室,凌初一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另外有一个老师等在教室里,看见这浩浩荡荡的架势着实汗颜了一把,在小孩的哭声中讲解考场纪律还是第一次。
等干巴巴的考场纪律念完了,郑庭酒终于开了口:“麻烦给我十分钟。”
主任先离开了,三个大人加一个老师留在教室里面等,郑庭酒和凌初一站在教室外面,一个哭,一个擦眼泪。
凌初一翻来覆去只剩两句话了:“你怎么这样对我啊?非得上学吗?”
“不是非得上学,是不能永远待在家里,永远只认我一个人。”郑庭酒耐心哄他,“我也不想把你送到这里,但是哥哥做不了主,小初一,对不起。”
他的语气温柔得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平静下来,但是表情看起来却比凌初一还难过,其实凌初一都知道——他不用看都能感觉到郑庭酒有多难过。
从昨晚开始,从国庆假期开始,从暑假开始,从过年开始,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郑庭酒总在难过。
“今天还不是上学,只是做一个测试,就跟你在家里考试一样,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可能不用在这里上学,知道吗?”
“可以……和你一起吗?”
“有可能。”郑庭酒摸摸他的头,“小初一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小孩。”
半个小时后,考试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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