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晨因为麻醉昏睡过去的那天晚上,我依稀听见有个声音从远处传来,空灵却沉稳地问道:“庆晨小姐,那我想要反问你,你为什么要当记者?”
我想了很多个庆晨可能说出的答案,例如传递中国声音、让世界看到中国力量、记录真相追随真相……这些泛而空的语句。
但是传进耳朵里的声音,却是从我内心飘出来的:
“一开始没有理由,我被时间和成绩推着往前走,老师让我读什么书、父母让我上什么学校,我就去。一路都很顺遂的当上了记者,也误打误撞成为了我们县城的高考状元。”
“我出生于十八线小县城的孩子,从小到大我看见的社会,是**的、破旧的、甚至是暴力的、血腥的。上位者是真的可以踩过下位者的身体往前走,而弱势者只能蜷缩在角落里颤抖。当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在台里的会议上提出要报道我家乡的这些丑闻时,当我默默地记录下我从小到大看到的一切事情时,当我的报道被社会传阅,甚至得到了政府的整改时——”
“那一刻,我好像知道我想要做的东西就是这个。”
护士不耐烦地打开病房的门查房,门与水泥碰撞的声音让身前的庆晨皱了皱眉头,接着她睁开眼睛,好像彻底醒了。
空气中的回声戛然而止。
庆晨借着被一阵阵风吹起的窗帘看着窗外的夜色。
我跟着她躺在她的视角往外看,竟然能看到闪闪的星星,月亮也特别亮特别圆。
嗯?今天是十六吗,怎么月亮怎么完整?
庆晨伸手打开手机,农历的日期还真是十六。
可是——声音好像不见了?
我从床上站起,那台一直发着光的机器闪烁着雪花、床头关不掉的那盏灯闪着火花,就连躺着的庆晨都变成黑白,唯独剩下被包裹的伤口暴露,鲜艳的血色依靠脉搏喷薄而出,血液流经我的身体,全身炸裂似的疼痛。
睁开双眼,光照之后的黑白世界再次袭来,我再一次回到了这个只有明暗的虚幻里。
依旧是那个十字路口、依旧坐在熟悉的地方,我清晰地记得颜色:
只有颜色才是唯一出口。
这一次我把经过的人从上到下彻彻底底打量一番,只为从黑白里找到彩色,不论是红色还是什么其他的颜色,我迫切的想要看到希望。
“一万零六百……”我的眼珠都快要爆了,连彩色的影子都没看到,希望一次又一次的落空——
我说了吧,人就不配拥有希望,希望会让一切事物化为失落,只有偶然才会是惊喜。
要不换一个地方试一下,这里可能已经被上次来回穿梭榨干了。
我锤锤已经麻到没有知觉的双腿,费力地站起身。怎么连我的脑子都一起泛起白花了,我还得站在原地呆一会才能继续往前走。
只是你不觉得这次穿梭的契机跟以往的相比,太奇怪了吗?
以前的穿梭都是以血和疼痛为始,但是这次竟然是月亮太圆太亮了?这凭什么能让我全身沸腾并且疼痛啊,难不成就连日子都和我有关系?
天哪,那我要防的东西也太多了吧。
这次说实话,庆晨被刺的那一刻我都开始条件反射要倒地了,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我还听完了陈米的一大段自白。我都以为我能撑过这段时间,谁能想到一个月亮给我整这里来了。
太唬人了。
沿着栏杆设的方向一直往前走,道路竟然有尽头。
我被一堵高高的墙挡住去路,墙的两边堆了很多油漆桶,还有很多破破烂烂的布,黑色有深有浅的规律排布在上面,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看见这种色差。
我好奇上前拿了一块,湿湿的,不过这上面的绒毛还挺舒服的。
可能是道路尽头的缘故,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也是这样我才发现,这里的味道和十字路口不一样,怎么形容十字路口的味道,有点像我来之前待的地方的味道——
我来这个世界之前是在哪来着?
哦,对,医院,医院的味道。每个人身上都有特别浓厚的消毒水味,靠近一点点的话,酒精的味道都能把我鼻子点烧。很重很重。
但是这里,什么味道都没有,甚至这些布:我闻了闻手上拿着的这块,都没有味道。
没有味道?怎么会没有味道,就连空气都会带着点气味飘来飘去,这个地方怎么会一点味道都没有,就好像——失去了嗅觉,鼻子里的知觉被这堵墙彻底挡在外面。
怎么会这样?我用力捏捏自己的鼻子,粘膜将鼻腔缩小、放大,我再次用力,鼻翼缩小、放大……我自以为重启的嗅觉依旧闻不到任何气味,鼻子被揉搓地疼痛红肿,依旧不见任何起色。
还能做什么。我放下手,瘫软在地上,衣服被沙石摩擦出声音,那阵光芒下影子渐显。
影子?
香味顺着光照的轨道传来,“重启”的方法奏了效?理不了这么多了,我摸着黑顺着刚刚气味传来的方向向前走去,撞了墙。
这堵墙竟然是中空的,耳朵凑近了能听见砖头内的回声。
我尝试性的推开其中一块,刺眼的白光穿过缝隙扎进我的眼睛,香味更是尽情的发散。
探头进去,光照之后,睁开双眼,大片的凤仙花闪着艳丽的红色刺入我的眼睛,鼻子里塞满了凤仙花做的药汁,紧接着双手从指甲开始发红、发紫、发黑……嘴巴、鼻子、眼睛,浑身上下只剩红色——
世界,变成了鲜艳的模样。
橙红色。
圆滚滚的夕阳染的云朵尽是橙红色,飘过的风吹走天空,云朵也跟着跑。
远处亮白白的月亮高挂,夜色从另一边升起,橙红色随着夕阳消了下去,紫红色占据着四处飞散的云朵,渐渐的,天色暗了下去,月亮也被遮盖,星星冒了出来。
我躺在软绵的废墟中,看着天色在一小时内的变化。周围家家亮起灯火,庆晨说话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两个小时前发生坍塌的地点……”
坍塌?
我爬起来,看着自己躺下的这个地方,低下垫着的全是粉末,还有没烧尽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我不认识的I国文。
陈米的身体挡住我面前亮起的灯光,举起摄像机拍摄着我身后那个巨大的坑。
她举起手机,对着其中一个站在警戒线之外的孩子采访道:“你有听见巨大的爆炸声吗?”
孩子点点头。
陈米继续问道:“那你大约是什么时候听到的?”
孩子用黑漆漆的双手挠了挠头,他不知道。
陈米又接着问道:“那你从哪里来?”
听见这话的孩子好像受到什么刺激一样,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在孩子的眼眸中。他挤开围成一团的记者群,朝着越来越密集的人群街道跑去,直到陈米看不见那个远去的孩子,巨大的爆炸声传来。
她好像知道那个孩子为什么一言不发了。
庆晨报道的声音持续传来:“……这个塌陷的地方位于L国市中心与郊区的交接处,是重要的战略物资通道,据悉,I国于两个小时前,也就是北京时间下午4点48分53秒时朝此处空投了多枚导弹,摧毁了这条L国重要的战略物资通道……”
“嘭!”爆炸声从身后的人群中发出。
这声爆炸让马骋燃扛着摄影机的手微微颤抖,但是他很快的就摆正位置,抽出了一只手接震动的电话。
庆晨疑惑的双眼对上马骋燃肯定的眼神,庆晨点点头,继续说道:
“刚刚在我们身后响起的那声巨响,是I国恐怖组织UST组织的又一起自杀式爆炸袭击,袭击地点位于L国人来人往的集市……”
马骋燃引导着庆晨往爆炸的地点走去,摄像机里的画面渐渐从余烟,到还没能停息的爆炸声,再到疼痛的嚎叫:庆晨停在拍不到身后惨状的街角处,强压颤抖地继续着与总台的连线直播:
“刚刚发生的这场自杀式爆炸袭击非常的突然,人群都没来得及退散,伤亡的情况非常的惨重。记者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我们能依稀听见身后传来的阵阵惨叫。这已经不是I国第一次在L国人群密集的地方开展自杀式爆炸,UST组织的自杀式爆炸袭击已经不仅仅是有目的,更是有组织、有路线的袭击动作。以上是央视记者庆晨在L国发回报道。”
摄像机一关,庆晨摘下耳机蹲在地上不断地呕吐,救护车和士兵已经在现场救援,拉起了警戒线。
马骋燃拍拍庆晨的后背,他也是第一次在第一时间见到冒着热气的第一现场,除了满地的血,更让人震撼的是活着的人捧着失去的肢体痛苦嚎叫的声音。
那是一种能将疼痛和绝望带到声音的每一个角落的音符、是断断续续无法停止的音节、是走出了□□痛苦的延续折磨。
陈米追到警戒线,用颤抖不停的双手不断地摁着快门,没有焦点的聚集,失去了眼神的交会,她像是赎罪般想要把眼前的所有纳入手上的相机里。
庆晨跑到她的身边,察觉到异样后夺过她的相机,陈米的眼睛里,已经看不见色彩了。
一切事物都变成黑白,一切光明变成呜咽,陈米呆滞地盯着相机,连眼泪都不见了。
庆晨拉着陈米,走出人群,把她推上车的后座,依然是马骋燃开车,回到L国记者集中安置的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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