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消逝,夜幕还未完全降临,而两人在这黯淡的光线中对视着,久久无言。
荣莛攥着枪柄的手骤然一紧,就连指节都变得发白,可数秒之后又缓缓地松开了。
……还是被听到了啊,现在可怎么办呢?
他有些茫然地想。
可被听到也无所谓吧。毕竟早晚,有这么一天。
“……泽维尔。”
荣莛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如日暮前最后一缕光一般混沌,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似乎下一秒就要消散。
“现在你知道了,我早打好了的主意……在首都星时你就不该随我离开,更不该留在这里不走……所以回帝国去吧,那里百废待兴,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不要让我们的努力功亏一篑……”
他斟酌着话语,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有理有据,情绪平稳。
可泽维尔依旧僵立在那里不动,整张脸都藏在阴影里。
荣莛逐渐有些焦躁,他变了下坐姿,将腰背挺了起来,声音也跟着冷下去:“我已经做完了所有我该做、想做的事情,哪怕还有遗漏,我也不想去管了!现在什么仇恨、责任、旧情恩怨都和我无关,我只想自个儿在这里待着,谁都不要来打扰,若是运气好或许还能看到帝国和曼宁最后的结局……所以你就算死皮赖脸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呃!”
泽维尔忽然扑了过来,他速度快得惊人,下一秒手已攥住了荣莛的下颌。荣莛骤惊,抬手想握抢,腕骨却落入泽维尔另一只手的桎梏之中。
“没有任何意义?!”
泽维尔颤声重复了一遍。而荣莛终于看清他眼底的情绪,仇恨与悲痛在瞳孔深处交战,将他的灵魂都撕扯得血肉模糊。
“那我问你荣莛……这么多年的等待,我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愿意?!”
他神色间的绝望和沉重让荣莛一震,紧跟着胸口也抽搐着痛起来。他控制不住地想弯腰缓解疼痛,可泽维尔却不许他低头,紧紧捏着他的下颌、逼视着他。
“有、有什么意义?”荣莛艰难地喘息着,双手抓上泽维尔扼住他咽喉的手腕,神色狰狞。“这条路是你自己走的……有什么意义,该问你自己才对——”
“我只能问你!”泽维尔大吼,情绪失控。“当少将时,你为了向斯通家报恩而活;叛出帝国后,你为了你手下的人而活;石陲要塞覆灭的这20年后,你为了复仇和所有omega而活。你现在把所有恩都报了,仇都了结,觉得自己了无牵挂了?做梦!你我之间的恩怨,还没有两清!”
荣莛嘴唇颤抖,凶狠地盯着他:“我没逼你,泽维尔……我也不欠你任何东西。当年我叛出帝国而你不随我走,我没冤过你一点儿,立场不同各事其主而已。而后来20年你等我,也是你自愿的!你我的恩和怨,也早就一笔勾销了!”
他咬着牙说出最后四个字,颤抖着望入那双熟悉的灰蓝色眼睛,那里曾像是冬季的深海,温柔而凛冽,倒映着星光的海水曾无数次将他淹没。
而此刻海面上散开了浓雾,渐渐地所有的星辰都泯灭其中。
荣莛的鼻子忽然酸了起来,还未等他控制住自己,便有泪水便自眼角滚落。
泽维尔松开他的喉咙,颤抖的手覆上侧脸,那滴热泪便恰好落上他的指尖。
“你哭什么,所以你也觉得自己不公平,对么?”泽维尔哑着声音,呼吸急促。“那些随你叛出帝国的人,分明也是自愿的,可你为了他们出生入死,生挖腺体都愿意……怎么到了我这里就是一句一笔勾销?”
荣莛心头发苦,无力道:“你是出生在首都星的Alpha,非要和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比较,难道就公平吗?”
“我现在除了你之外,也一无所有了。”
泽维尔缓缓蹲了下来,那双禁锢着荣莛的手也收了回来,安静地放在荣莛的膝头,触碰着他的指尖。黯淡的光线笼罩着这个Alpha,他的身形还是那么高大冷硬,可眼神却那么脆弱。
“我这20年来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你。所有人都告诉我你死了可我就是不信,我固执地等你,除了等待我几乎什么都干不下去,连练兵都不大练了……你去看看现在的赤色暴风,都是混子,再大比武的话肯定打不过九天了……”
荣莛短暂地笑了下。泽维尔也跟着扯了扯嘴角,神色苦涩。
“我早就没有了为帝国征战的梦,更没了雄心大志。你所说的那些财富和权利,我也当着整个星系的面舍弃了。如果说还有什么没扔掉的,那就是Alpha这个性别……可这个性别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你身边的Alpha那么多,我甚至不敢说自己是最厉害的那一个。所以你看,现在的我是不是也一无所有了?”
荣莛低笑了声:“好一个一无所有。”
他旋即沉默了下来,似乎在思考什么。而泽维尔也不敢出声,屏息凝视着他,夜风吹起他柔软的黑发,每一根发丝的飘动都让泽维尔心弦震颤。
“……其实我是累了。”
荣莛出了口气,轻轻地道:“我知道咱们的年纪都不大,但这些年来经历的事儿可真是够受的。所以你怨我、恨我、觉得我不公平,那我也没办法,有些要求我真的满足不了,就当我欠你的吧……”
泽维尔的声音发起抖来:“你还没听我的要求是什么呢。”
荣莛一怔。
泽维尔缓缓倾身,似想抱他,可又如近乡情怯那般停住了。雪松、玉兰和橡木的味道如潮水般将荣莛包围,充斥着这个即将到来的长夜。
泽维尔最终将额头轻轻抵在荣莛的胸口,听着那里的心跳,轻声说道:
“……为我留下来吧。”
荣莛眨了下眼睛,旋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呼吸一滞。
“我不会要求更多,你想待在哪里都可以,以后想做什么都无所谓……”泽维尔的喉头艰难地顿了下,沙哑地说。“……但求你,就留在这世间吧。”
夜色在此时彻底降临了,暗河般流淌在他们的四周。荣莛坐在这里,感受着黑暗与凉意,又有了那涉溪而行的感觉。
可不同的是,这次有人将手放在了他的膝头。轻轻又沉沉地拉着他,不让他走。
荣莛呼了口气,良久后无奈道:“……真是个好大的要求。”
“那你会答应吗?”泽维尔紧追着问。
荣莛又沉默下去。这次泽维尔还没等到他的回答,便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廊下的灯光大亮,威里姆大声嚷嚷道:
“我靠谁特么让少将抹黑坐院子里啊!秦晖是不是你这老小子想省电!海盗能干得下去就干太穷了干不下去就要饭去——泽维尔?!!”
最后一句怪叫如小旋风似的直冲云霄。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分沓而来,所有九天的士兵全从屋里冲到了屋外,瞠目结舌地瞪着院子里一蹲一坐、彼此凝视着的二人。
“谁放他进来的!”拉里爆吼出声,撸袖子就要上去干架,被荀禾给拦住了。
“是我放的。”秦晖也走了出来,双手插兜,神色悠然。“你们这些小孩儿在外面满世界忙得火热,其实却连最根本的问题都没解决,还得是我帮你们兜底儿,不用谢。”
“嘿你他妈说谁——”
泽维尔忽然站了起来。他似想摸一下荣莛的发梢,却又克制地收了回来。
“我先走了。”他低头看着荣莛,哑声道,“所以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荣莛也跟着站起来,仰头与他对视:“我不会再占用别人的腺体。”
荣莛的一生都在与针对omega的剥削做斗争,所以要让他为了一己私利再换上一个无辜omega的腺体,他绝对不会同意。
但吉安娜的腺体已经接近腐坏,他自己的腺体早在20年前就被抛在了石陲要塞上,不换别人的腺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泽维尔的眼睛却还是骤然亮了起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荣莛,方才的灰败一扫而空,沉声说了一个字:
“好。”
言罢他大步转身离去,看都没看那排伫立在廊下的人们一眼,就飞速消失在了工厂门外。
“嘿我靠!”威里姆不可置信,追着泽维尔的背影跑出两步,嚷嚷道,“怎么说也算是老熟人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儿啊!狂什么狂啊?”
秦晖:“我的地盘?”
威里姆瞬间狰狞:“你的地盘又怎么样!要不是我们少将当年手下留情,你现在都该上小学了!”
“行了别放狠话了。”荣廷走过来,抬脚踹了威里姆一下。“赶紧吃饭去,你们不饿我都饿了!”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又往里走,荣莛落后几步,和秦晖并排而行。两人的身高和体格都差得多,但气势却莫名相仿。
在乌泱泱的嬉笑吵闹声中,荣莛开口问道:“是你放泽维尔进来的?”
“我不放不行啊。”秦晖双手插兜,懒洋洋地说,“他一周干坏了我三个瞭望点,直接损失好几亿,你又没有少将的工资了,谁赔?”
荣莛诚恳道:“你太看得起我了。就算有工资,我也赔不起。”
“所以你赶紧治好腺体,赶紧从我这儿滚蛋,比什么都强。”
说话间,他们已迈过门槛走入屋内。融融的暖意瞬间将他们包围,空气中浮动着诱人的饭菜香气,走在前面的九天士兵勾肩搭背地嬉笑着,饭足衣暖亲友在侧,人活于世的意义在此刻具象地浮现出来。
荣莛看着这一幕,暖黄的灯光在他眼底流转,半晌后长叹了口气。
“秦晖,你又为什么要推我这一步呢?”他有些无奈地道,“我死后,他们中间的某个人会继承我的九天,这些回不去帝国的人都可以跟着你干,这是多么大的助力。你一向精明,应该能明白我死了比活着对你的价值更大吧?”
秦晖扬眉:“或许我也想让你活着呢?海盗也不差这点儿助力。”
荣莛似有些不平,啧了声:“如果我偏不如你们的愿呢?这次我要是真的想任性一次——”
“你不会。”秦晖轻松地道,语气中带着一百分的笃定,“谁让你选择当个英雄呢?英雄的一辈子就是活在别人的期望之中的。荣莛,你就是这种人,认命吧。”
荣莛皱眉,刚想反驳,走在前面的威里姆却恰好转过头来,冲他喊了声:“快点啊少将,饭要凉了!”
九天的其他人也依次驻足,纷纷扭头催促道:“是啊少将,快点。”“身体重要。”“我们等着你呢。”“一起走啊少将。”
荣莛怔怔地看着他们,半晌后吐了口气,无奈地低笑了声。
“来了!”他扬声应道,大步向他们走去。
——
自那日起,荣莛便在所有人的裹挟中踏上了漫漫康复之路。
稀奇古怪的药物一把一把地往下吞,医疗舱每天至少要躺上三次,秦晖还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找来了个老中医,自此工厂里终日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草药味儿。
泽维尔更是频繁往返于滚石隧道和各个星球之间,寻找基因病专家,只要稍微有点希望就带着医生飞回荣莛身边。
荣莛的态度也十分配合,该吃的药一点不落,无论多苦都喝得面不改色,该做的检查也样样都做,医生的问话如实回答。他的身体不能驾驶机甲也不能进行剧烈运动,就每天跟着老中医打太极、五禽戏,偶尔指点一下爬墙头的小海盗们,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只是问诊过的所有医生,都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如果不换腺体,荣莛的基因病已经无药可医,最多还有1年的时间。
就算换腺体,效果也一定不如第一次好,毕竟人的身体不比机器,不可能一次次地适应新的器官。如果第一次换腺体的成功率有70%,这一次只有30%,这还没算上术后并发症的危险程度。
这个结论,令泽维尔和九天的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
与此同时,遥远的首都星也在经历巨变。
一场直播将帝国政府的腐朽彻底暴露在整个星系的面前,无数星球揭竿而起,几乎每个大城市都在游行抗议,要求本届政府立刻引咎下台。议长马尔塔尝试力挽狂澜,在各个星球间做巡回演讲,可飞船还没驶出首都星就被民间势力截停了,吓得议长再次缩回米尔哈林宫,第二天发了条声明便下台了。
议长之位空悬,军部群龙无首,整个帝国更乱了。所有人都在讨论银河帝国的未来该何去何从,下一届政府该由谁来统率,可无论是谁都看起来不够好,在争执吵嚷之中整个国家近乎停摆。
幸好还有银河帝**校的学生和老师们自发地组织起来负责治安,不然帝国将在混乱与无序之中彻底崩盘。
而在网上,被最频繁提及的两个话题分别是——“泽维尔和荣莛到底在哪里?”,以及“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其实军部和议会已经私下联系了泽维尔无数次了,不仅是曼宁上将本人,还有阿米德朗,弗加,许多赤色暴风的旧部,就连贝芙丽校长都给泽维尔打过了电话。
但只要提到让他回去主持大局的话,泽维尔就会毅然将电话挂断并拉黑。
他现在只对一件事感兴趣——那就是荣莛的病。
其他的任何动乱、争斗、变故,都不能让他多聊半句话。
帝国也终于搞明白如果想让泽维尔回来,就必须从荣莛的病上下手。于是又是小半个月过去,由贝芙丽校长出面,给当时正在某颗遥远的星球上拜访一位退休医学专家的泽维尔打了通电话。
二人聊了10分钟不到,泽维尔就飞速踏上了返回滚石隧道的路。
当天傍晚,荣莛刚和九天的众人一起把晚饭端上桌子,餐厅大门便被一脚踹开,风尘仆仆的泽维尔大步而入。
“……找到腺体了。”泽维尔越过人群直视着荣莛,他的声音沙哑,肩头衣摆还带着凉夜的水雾。
屋内响起低低的惊呼,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
远山霖甚至忘了自己手里还端着滚烫的汤,急问道:“适配度呢?”
“100%适配。”
“真、真的?!”朵拉失声惊呼,“但……怎么可能!就算是双胞胎的腺体也不可能……”
拉里大声问:“腺体在哪儿!什么时候能做手术?”
……咚。
荣莛将餐盘重重地放下,缓慢地直起身来,方才激动的气氛骤然一冷,所有人都向他望来。
“我不用别人的腺体。”他平静地说道,“我以为这件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远山霖急道:“可是少将!如果不做——”
“我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一声闷响,原来是荀禾的情绪大起大落之下碰翻了一杯酒,雪白的桌布瞬间被染红。桌边站着的所有人都脸色灰败,似是从天堂一秒掉落到了地狱。
“你不需要用别人的腺体。”泽维尔忽然开口道。
他双眼中闪烁着微微颤动的光,像是涨潮的星河。又往前走了一步,他深深地凝望着荣莛,似乎通过眼前的人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另一张脸,然后笑了起来。
“帝国来电,说关海为了保命交代了一件事。20年前,他替你做完腺体替换手术之后,并没有将你的腺体毁去,而是封存在冷库中。没有意外的话,腺体依旧具有活性,随时可以移植。”
“荣莛,是你自己的腺体……你可以拿回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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