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归隐山林

段景怀那个“好”字落下的瞬间,夜风似乎都凝滞了片刻。他离开的背影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要逸出掌控的力度,直到转角处衣袂一闪而逝,季安仍能感到空气中残留的、属于他情绪的微澜。

她转身进院,合上门扉,将温热的泥人轻轻置于妆台之上。烛火摇曳,泥人憨笑的脸在光影里明明灭灭。季安伸手碰了碰那冰凉的釉彩,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他递过来时的温度。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沉。半梦半醒间,总觉窗外似有徘徊的脚步声,极轻,极缓,来来回回,最终却又归于寂静。是他在门外?还是夜风搅动了她的心绪?她分不清,只是那泥人的影子,在闭眼时也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被那夜廊下的对话覆上了一层极薄的、微光的釉。段景怀依旧每日安排行程,看织造,访桑田,观漕运码头千帆竞发。他处理政务时雷厉风行,与官员对答时精准犀利,帝王威仪分毫不减。但偶尔,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他的目光会越过众人,极快地掠过季安,那目光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不再是试探的灼热,而是某种更沉稳的确认。

他会记得她多看了一眼路边的蔷薇,次日她窗边的白瓷瓶里便插上了新摘的、带着露水的花枝。用膳时,无需她开口,那道清淡的莼菜羹总会放在她手边。夜里告别时,除了“安歇”,有时会多一句“夜里凉,记得添衣”,或是“明日要去的地方路有些远,穿那双软底的鞋”。

皆是些小事,细碎得不值一提,却如春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

季安起初还有些紧绷,带着审视与衡量。她提醒自己,这或许是另一种更高明的“怀柔”,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可渐渐地,那防备的硬壳,在他日复一日、近乎笨拙的细致里,竟自己悄悄裂开了缝隙。

她开始会在登上马车时,下意识看向他伸出手的方向。会在品评某处风物时,留意他是否赞同。会在他说“北境暂无碍”时,心头真正一松。甚至有一次,听他低声咳嗽了两声,她几乎要脱口问出是否受了风寒,话到嘴边才堪堪忍住,只让侍女将备着的枇杷膏悄悄送去前院。

这种变化是危险的。季安清楚。将心的一部分交付出去,便等于将软肋示人。可她看着妆台上那个与满室精致格格不入的泥人,又觉得,若永远固守心防,这漫长宫闱生涯,与枯坐古井又有何异?

转机出现在一个微雨的午后。原定的行程因雨取消,段景怀却来了她的院子,手里拿着一卷颇有些年头的舆图。

“闷在屋里也无趣,看看这个。”他展开舆图,竟是江南水系的详图,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历代增补修缮过,“看看这条运河支流,前朝开凿,本朝疏浚过三次,仍是淤塞难通,沿途七县苦旱涝久矣。”

季安敛裙坐在他对面,仔细看去。图上标注细密,河道蜿蜒如叶脉。她伸手指了一处:“这里地势低洼,疏浚时若只加宽河道,遇暴雨上游来水急,反而易在下游此处决口。前两次疏浚,是否都栽在这里?”

段景怀眼中闪过激赏:“不错。工部奏报总强调加宽加深,却未统筹上下游之势。你看,若在此处,”他的指尖落在一处丘陵地带,“筑一小型蓄水湖,平日蓄水,旱时放水,汛期亦可分洪,或许能解。”

两人就着舆图低声讨论起来,雨水敲打屋檐,淅淅沥沥,衬得一室静谧。季安忘记了身份,忘记了顾忌,只凭着过去所学和这些日子所见,提出自己的看法。段景怀听得认真,时而追问,时而沉思,偶尔与她意见相左,也会直言反驳,却始终是平等探讨的语气。

“此事牵涉库银、役夫、占地补偿,非一蹴而就。”最终,段景怀用朱笔在舆图上做了个记号,叹道,“纵有良策,推行亦难。”

“但知其难,仍要为之,方是陛下责任所在。”季安脱口而出。

段景怀抬眼望她,眸色深深,忽然笑了。不是平日那种温和却疏离的浅笑,而是带着真切愉悦,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笑。“阿季,能听你说这些,甚好。”

季安一怔,颊边微热。

“在宫里,人人都说‘陛下圣明’,‘娘娘贤德’。”段景怀将舆图缓缓卷起,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深沉的倦意,“听得久了,有时连自己都疑心,那些奏章上歌功颂德的话,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怕,或是求。”

他顿了顿,看向她:“只有与你在此处,说的才是治水、茶政、民生这些实事。也只有你,会直言‘此处恐有隐患’,或‘此法推行亦难’。”

季安心头震动。她知他高处不胜寒,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那寒冷的具体形状——是无数华丽言辞包裹下的孤独,是无人敢以真面目相对的荒凉。

“臣妾……我只是说了该说的。”她垂下眼帘。

“正是这‘该说’,最是难得。”段景怀将卷好的舆图放在一旁,雨声似乎小了,天色渐晴,一缕微光透过窗棂,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他沉默了片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开口,声音比雨丝还轻:“那夜你说,一起走。朕这几日时常在想,这‘一起’,除了夫妻之谊,君臣之分,或许……亦可如现在这般,是能共看一卷舆图、共商一件实事的‘同道’。”

季安猛地抬眼看他。“同道”二字,重逾千斤。它超越了后宫情爱,甚至超越了帝后尊荣,指向的是志趣与理念的契合,是漫长路途上可以彼此印证、互相扶持的伙伴。

这比任何情话都更撼动她的心弦。

“陛下信我?”她问,声音有些干涩。

“我一直都信任你。”段景怀答得坦诚,“也学着……让你信朕。”

不是已经信任,而是在“学”。这坦承的不足,反而比空洞的誓言更令人心安。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

雨停了,夕阳破云而出,将窗纸染成温暖的金橙色。段景怀起身:“雨停了,出去走走?雨后空气甚好。”

两人漫步在别院后的竹林小径。泥土湿润清新,竹叶上挂着晶莹水珠,偶尔滴落,凉丝丝的。谁也没有再提刚才那番对话,但有些东西已然不同。脚步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格外清晰,也格外和谐。

“再过几日,该回京了。”段景怀忽然道,语气平静,却暗涌着回返现实的前奏。

季安心头一紧,那高耸的宫墙、错综的势力、沉重的冠冕,仿佛瞬间压回肩头。她轻轻“嗯”了一声。

“怕吗?”他问。

季安停下脚步,望向竹林尽头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良久,才道:“怕。但似乎……比来时,怕得少一点了。”

因为知道归途上,不再是一个人踽踽独行。因为袖中那个粗陋的泥人,和心中那个“同道”的微光,或许能照亮深宫长夜的一角。

段景怀也停下,看着她被霞光镀上柔光的侧脸。“朕也怕。”他极轻地说了一句,轻得像是竹叶摩擦的叹息,“但一起走,总归是好些。”

他没有看她,只是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掌心向上,静静等待。

季安看着那只手,指节分明,带着执笔握剑留下的薄茧,也掌握着万里江山的权柄。此刻,它只是平静地摊开在她面前,邀请她同行。

她缓缓抬起手,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温暖、有力,稳稳地握住。

没有更多言语,他们就这样牵着手,慢慢走向竹林深处,走向那不可回避的、等待着他们的沉沉殿宇与万千纷扰。

夕阳将两道身影拉长,紧紧依偎,仿佛从此再难分离。

而那只粗糙的泥人,静静立在皇后寝宫的妆台上,在渐暗的天光里,成了一个微小而坚硬的见证,见证着江南春日里,两个被命运捆绑的灵魂,如何小心翼翼又坚定不移地,向彼此迈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步。

路还很长,风波必不会少。但携手之初的暖意与决心,或许足以让他们在未来的严寒中,彼此汲取勇气,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

那只被霞光映照、紧紧相握的手,仿佛真能牵引着走过漫漫长路。他们牵着手走回宫墙,走过江南回銮时沿途的万民叩拜,走回京城巍峨肃穆的宫门,也走过无数个需要并肩应对的朝堂暗涌与后宫余波。

那只泥人,从江南别院的妆台,移到了永宁宫寝殿的紫檀木多宝阁上,与那些价值连城的玉器古玩摆在一处,格格不入,却又无比安稳。它静静看着永宁宫的日升月落,看着帝后之间那些不再需要宣之于口的默契逐渐生长。段景怀依然勤政,但永宁宫的灯火,总在他批阅奏折至夜深时,为他亮着。季安依然沉静,但她过问的事,从后宫用度,渐渐延伸至赈灾款项的拨付、女官考绩的章程。

日子像浸透了蜜的流水,温缓而绵长地淌过。直到那年盛夏,太医在永宁宫跪地贺喜,沉稳的声音里也压不住一丝激动:“恭喜陛下,恭喜娘娘,是喜脉。”

那一瞬间,段景怀握住季安的手猛地收紧,力道大得让她微微吃痛。她抬眼看他,只见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先是空白一片,随即,眼底如同炸开了万千星火,亮得惊人。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连串畅快淋漓的大笑,一把将她小心拥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手臂微微发颤。

“好……好……阿季,阿季……”他反复唤着她,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毫无掩饰的狂喜与如释重负。

大赦天下的旨意,当天便明发四海。这不是帝王惯常的施恩手段,更像是一个男人最本能的、想要与普天同庆的冲动。朝野震动,但无人敢置喙帝后情深。永宁宫瞬间成了帝国最温暖也最戒备森严的中心。

自贤妃那场风波后,后宫本就寥落,段景怀借着由头,又陆续将几位仅有名分、无甚宠爱的妃嫔妥善安置出宫。到季安诊出喜脉时,偌大后宫,竟真只剩下她一位正经主子。她乐得清静,白日里便躺在那株枝繁叶茂的海棠树下,闻着清甜花香,闭目养神,感受腹中那一点微小的生命悄然生长。

段景怀来得更勤了。他推掉许多不必要的宴饮,批完紧要奏折便往永宁宫来。有时是陪她用一顿长长的晚膳,细细问她胃口,盯着她多吃半碗;有时只是坐在她身畔,执一卷书,低声读些闲散游记或诗词给她听;更多时候,他什么也不做,就握着她的手,掌心贴着她尚平坦的小腹,沉默着,眼底是化不开的柔光与期待。

这夜,月色极好,清辉如练,透过海棠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光影。两人并躺在竹榻上,夏夜微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日的暑热。季安的腹部已微微隆起,段景怀的大手覆在上面,感受着偶尔传来的、微弱的胎动,那新奇而神圣的触感,每次都让他屏住呼吸,嘴角不自觉上扬。

沉默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融在月光里,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憧憬:“阿季,不然……等他出生,再长大些,能跑能跳,识文断字了,我们就走吧。”

季安怔住,一时没明白:“走?走去哪里?”

段景怀侧过身,面对着她,眼睛在月下亮得灼人:“归隐山林。找个像江南那样的地方,盖几间房,有山有水。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清清静静的。”

他说得认真,眼底没有丝毫玩笑之意,只有深切的向往,甚至有一丝孩童般的天真,仿佛那桃源般的景象已近在眼前。

季安的心被这话语烫了一下,随即却是更深的凉意漫上来。她看着他,月光勾勒出他俊朗的轮廓,这是她的夫君,也是天下万民的君主。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他微蹙的眉心,那里已有了浅浅的纹路,是江山社稷刻下的痕迹。

“又说傻话。”她声音很轻,带着叹息,“你是皇帝。”

“我知道。”段景怀捉住她的手指,贴在唇边,语气执拗,“可皇帝也是人。我累了,阿季。每日面对不完的奏章,权衡不完的利弊,应对不完的心机……我只想和你,过几天寻常日子。”他的声音低下去,透出深深的疲惫,那是在她面前才肯流露的、属于段景怀本人的脆弱。

季安反手握紧他,心底酸软一片。她如何不懂?这九重宫阙,对他何尝不是牢笼?他肩上的担子,比她更重千钧。

季安无奈笑道:“好,等他长大了,我们两个便归隐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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