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燕昭鹏有力气坐起来已经是几天之后了,亲卫告诉他白将军快回来了。燕昭鹏想,正好,我也快好了。
晚上,他乖乖地闭上眼睛,这一次终于睡了个好觉。
燕昭鹏觉得人能睡个好觉真是一件幸福的事,他一觉醒来觉得精神百倍,对难得睡个好觉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太稀有了。他心里正高兴着,一眼看见在小几上放了好几日的书盒,精神好正适合看书,燕昭鹏好奇地将盒子打开:黄郎君给我的是什么书呢?原来是游记,确实是燕昭鹏喜欢看的书,左右无事,他便看了起来。等到白阳来回营之时,他已经看了两本了。
白阳来风尘仆仆地近来,在燕昭鹏床前五步的距离停住,关切地问:“听说你病了,现在怎么样?”
燕昭鹏见他回来心中高兴,有病也好了,更别提他本来就已经无碍了。燕昭鹏笑着举了举手中刚看完的第二本游记说:“都好了,游记都看了两本了。放心吧。”他一病雍大将军便下令不许他再为战事操劳,好生养病要紧。燕昭鹏从来听劝,也就没有再去出去过,乖乖地呆在自己帐中安心养身体。
白阳来回营向过雍大将军复命之后就赶着过来看他了,还带着满身尘土,怕脏着他也不敢走得太近,就在床前站住先说两句话:“没事儿就好,你先看着,我去换身衣服。”
燕昭鹏说:“你好好洗个澡,用热水,别用凉水。”对于行军在外的人来说,热水也是很稀罕的,不过在燕昭鹏面前这也不算什么。白阳来答应道:“好,用热水。”
军营中条件有限,白阳来洗澡的地方是用屏风隔出来的,就在燕昭鹏床榻旁边,两人还能交谈。
燕昭鹏问他此行如何,白阳来说一切顺利。
“大人给的这十万担粮草都是上好的,有了这些我军在草原上再杀个七进七出都绰绰有余。”白阳来显然很开心。
燕昭鹏默默算了算:“这么多粮食,你们赶路赶的很辛苦吧。”
白阳来说:“我们还好,运粮队的队正才是很辛苦,我们遇见时他还受了伤,这一路赶来真是累得不行了。原本见过大将军他就要来给你请安的,我让他先去休息了,等休息好再来见你也可以好好说会儿话。”
燕昭鹏对他的安排很是赞同:“正该如此。此次运粮一切顺利,在我这儿也当是大功一件,”他对燕庭阔说:“都赏,直接取银票,他们好带。”
燕庭阔应是。
白阳来没再说话,有不紧不慢的水声传来,燕昭鹏听着水声打开了手中的第三本游记。
白阳来洗完澡换上了干净的新衣服,擦着长发从屏风后走出来,燕昭鹏直挺挺地床上拥被而坐,低着头看手里的东西,半晌不动。白阳来一下子紧张起来,两大步跨至床边:“怎么了?”
燕昭鹏抬起头来,声音有些僵硬地说:“你知道泼岩麻王城外围有个八卦阵吗?”
白阳来说:“知道啊,叫‘金刚八卦阵’,泼岩麻部相信,只要有它在王城就固若金汤。”
燕昭鹏咽了咽口水有些气虚地问:“那你,见过这八卦阵的地图吗?”
白阳来伸手握住他的肩膀说:“没有。你怎么了?怎么说话这个样子?觉得哪里不舒服?”
燕昭鹏皱着脸说:“我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他将手中的东西捧起来递到白阳来面前说:“你现在见过了。”
白阳来不解:“什么?”
燕昭鹏双手奉上:“八卦阵的地图。”
白阳来低头一看不禁深吸了一口气,他手中捧着的丝帛上赫然写着“敕造金刚八卦阵图”。
润和大营中军帐里,雍长龄看着面前的地图:“你说这是你从哪儿发现的?”
燕昭鹏老实地说:“黄居养黄郎君给了我一盒子游记,里面第三本里有个暗格。”燕昭鹏有些无奈地想:这黄郎君可真喜欢暗格。
白阳来见雍大将军一直未正眼看自己,想起自己在押运军粮途中擅离职守去清剿流寇之事,不免愧疚于心,也不敢多话,只收敛气息站立一旁静待雍大将军处置。
雍长龄知道黄居养这是再借燕昭鹏之手将这张地图送到自己面前,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要润和大营打下王城?那为何不明说?
雍长龄看着地图不语,燕昭鹏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雍长龄抬头看见他身上的披风想起他刚刚病愈,就这样穿过营地从自己的营帐过来送图,不禁有些后怕:这要是再吹了风可怎么好。
燕昭鹏见雍大将军不看图看他,先是不明所以而后瞬间反应过来:“大将军我没事儿,我没吹着风。”他把手从披风里伸出来给雍长龄看自己的风帽,“我戴了帽子。”
雍长龄神色严肃:“你是自己走过来的?营地这么大,你大病初愈就走这么远的路过来,累着怎么办。让人把你那辆不透风的车赶过来,你坐车回去休息。剩下的事让我先想想,放心,有什么动向一定立即派人告诉你。去吧。”
燕昭鹏脸都涨红了,营地是大,但他也是堂堂七尺郎君,坐车回去算怎么个事儿?但雍大将军话里的意思,显然没有留下让他分说的余地。燕昭鹏气鼓鼓,红着脸告退了。
出帐之后他坚持要自己走回去,马夫之好赶着马车跟在他身后,看起来更显眼了。但是显眼又如何,大家都看到了燕长史堂堂七尺郎君是自己走回去的!没有坐马车!一点儿都不娇贵!
燕昭鹏离开后,中军帐内只剩下雍长龄和白阳来一坐一站。
雍长龄挺胸负手目光平静:“说吧,为何擅离职守去剿流寇?”
白阳来一掀衣摆跪了下去,老老实实地说:“末将有罪,请大将军责罚。”
话说从头,当夜他们诱出埋伏的流寇之后一阵厮杀,血腥味一出将方才所有的味道都盖了过去,那是一种浓重的、带着铁锈味儿的腥气。虽然夜深,但月色很亮,将士们都留心注意着凡是冲出来的就没有一个人能逃走。杀到最后,还活着的流寇开始跪地求饶。
怎么可能饶过他们,且不说将士们押运军粮根本分不出人手再押俘虏,就算压回去又待如何?若让这些流寇在营中为奴,不啻于在粮仓中放入一只老鼠。这些人贪得无厌,毫无忠诚可言,只会在受到威胁的时候害怕,在不被威胁的时候威胁别人。每一个大营里都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哪几种人是必杀的,因为前车之鉴在这种人身上已经付出了可怕的代价,所以后人大可不必再试,遵照执行以保安全就够了。流寇便是其中一种。
然而人都是畏死的,尤其是苟且偷生惯了的人。
一流寇眼看要就要被砍死,抓住同伴挡了一击之后,跪在地上冲白阳来举起一块牌子,用不熟练的汉话惊慌错乱地喊道:“你们不能杀我!我……我有保护神,你们汉人不能杀我!保护神,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白阳来原本全不理会,一心只想着迅速结束战斗离开此地,草原开阔又有风,血腥味会传的很远,这是很危险的事。然而在挥刀落下的一刹那,刀面映着月光照在了那块被奋力举高的牌子上,让白阳来看见了上面脏污的花纹。
饮血长刀被修长有力的双手翻转又握紧,带着温热的血花挥出一阵凉风冲着流寇的门面直袭而来,那流寇跪在地上两股战战三魂已被吓掉了七魄,万万没想到刀刃却在他面前停住,那人双目紧闭浑身脱力,双手一松,手中的牌子掉在了白阳来的刀面上。
白阳来凤眸一紧,双目沿着那刻在牌子上的纹路将上面的花纹盯了一遍,一边看一边与心底深处的记忆一寸一寸对照,两处的纹路一寸一寸相合,竟然是一样的,竟然是他记忆中的纹路。
白阳来压着眼锋勾唇一笑,飒然畅快又美又毒,跪着的流寇从下向上胆寒地注视着他月光下白得发青的面庞,他的脸在刚刚过去的厮杀中染上了不知谁的血,此时一笑仿佛笑中都带着血气。
白阳来将那牌子握在手里问:“哪儿来的?”
这声问话语音嘶哑,泛着彻骨的寒,在地上的流寇听来只觉得自己若是晚说一瞬便要被冻死在当场:“是是是我们头领……头领衣服里偷的,他说有保护神,你们汉人,不杀。”
白阳来面上无波,语调平静:“头领在哪儿?”
流寇先是一顿,然后开始拼命磕头:“我带路我带路!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白阳来收刀转身,头向后轻轻一偏,跟着他的亲卫会意上前将那流寇困成了粽子。
白阳来请徐常青借一步说话,两人向外走开约二十步,白阳来双膝跪地吓了徐副将一大跳。
“干什么干什么,有话好说你这是干什么?”徐常青连忙就要扶他。
白阳来目光湛湛,面上一派平静地呈上了那块牌子说:“我初入世时遇到的恩人死在身上带着这块牌子的人手中,我曾立誓报仇。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得到线索。求徐将军成全。”
说完,他一个头叩在地上。草原夜晚的寒风从背后吹来,没有阻挡地吹透他的心口,这具身体的心口处是一个空空的大洞,风吹过,把冷永远留在了那里。
凤眼抬起盈满期冀地看向徐常青:“求您允准。”
早在白燕二人带着地图来见雍长龄之前,徐常青跪在差不多的位置上向雍大将军认错道:“他当时那个样子我看着就说不出不行来,我感觉要是我当时不许他去那他一定就不去了,会乖乖压着粮回来。但是回来之后他一定会自己再去找的。大将军,草原上这么大一个他可怎么找?我想了想还是同意了,一来白将军对上流寇也就是跑一圈马的事儿,二来我们带去的人手护卫军粮还是足够的,天亮之后比起夜里也安全许多。三来,白将军自从入营不论是平时操训还是战时上阵从无二话,样样出色,这是他第一次求我,我实在,不能不成全他之所愿。”徐常青说:“大将军是末将的错,末将认罚。”
此时白阳来跪在差不多的位置上也对雍大将军说:“末将认罚。”
雍长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白阳来,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着,松松地梳着半髻,一脸乖巧干净的样子,点了点头说:“既然你们都认罚,那好。今日先回去吧,让我好好想想怎么罚。”
白阳来回到帐中,燕昭鹏没睡正在等他,一眼看见他新衣膝盖处的土印子,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
白阳来正好把事情跟他从头说一遍:“我在那些流寇聚居的洞里找到了他们首领,他说这是在草原上行走的一群汉人佩戴的,这就对上了,欺负小羊的就是汉人。那个流寇见那伙汉人向另一伙人出示了这个牌子对面的人就收起了刀枪还给他们东西。那些流寇的头领不知怎么偷到了一个牌子,还管这个牌子叫‘保护神’,说有了它遇见汉人能保命。那个流寇因为要来埋伏我们害怕会死就从头领衣服里偷来了这块牌子。”
燕昭鹏对白阳来的事向来上心,听说报仇有望比他还急:“那有其他的线索吗?那些人是什么人?不对,大将军罚你了吗?罚你什么了?”
白阳来摇摇头语气中尽是失望地说:“他们只知道那些人凭牌子验证身份、交易货物,其余一概不知。”又答:“我违反营规肯定要罚的,不过大将军说他要想一想。”
燕昭鹏替他分析道:“如果那些人这么多年都在草原往来贸易,那么我们费些力气一定能查到。他们与人交易货物总有买家和卖家,查就是了,我不信找不着!”
白阳来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茫茫草原,恐怕不是那么好找的。”
燕昭鹏说:“急什么,总能找到的。”
白阳来轻笑了一声,身着里衣仰面躺在了床上,认真地说:“可我很急。”
燕昭鹏没听清:“什么?”
白阳来用力压抑着什么,用有些缥缈的声气说:“我真的很急。很急地想报仇,想杀人。当我隔了这么多年再次见到那个纹样的时候,一切都是那样的历历在目,我仿佛站在当年一切发生的现场。”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残酷:“那种感觉,与当年一般无二,我想撕碎他们所有人,一个不留。”
白阳来双眼看着帐顶,隐忍地说:“我一点都没有忘记,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我竟然能记得那样清楚,一点点都没有忘记。我心里的恨,一点都没有少。”
不是所有仇恨都会如此刻骨铭心,但白阳来失去与他相依为命的小羊对当年的他来说就是失去了一切。失去一切是什么感觉?是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令人无限恐惧,绝望得近乎窒息。更可怕的是这种窒息是不会真的致死的,只会让人活着面对所有的残酷,回忆会在心中一遍一遍重复着凌迟,直到伤痛而死或者从此变得麻木。生活一日日重复,没有尽头,但世界已经不一样了。从前有的东西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有了,被留下的那一个承受所有的后果,是难过?是愤怒?是仇恨?还是悲伤?
在事情发生的刹那白阳来是没有时间去想这些的,他只是遵从内心的情感用捶打撕咬的方式发泄自己的恐惧和悲伤而已。在事情过去之后他多活的这些年里,他已经像反刍一样将当年之事和当年之情一遍一遍,一点一点在心中想的明明白白的了。除非按着他的心意完成复仇,否则昔年死去的小羊和小羊身边站着的当年的自己就永远在凝望他、质问他、期待着他,不入轮回也阻拦着他完成全部的新生。
创伤哪怕埋在心底最深处也一直都在,生活之所以能够以平静的表象继续下去,只是为了不辜负死而复生的好运。
白阳来没哭,燕昭鹏替他哭了:“你一定能报仇的,你从不辜负任何人,也一定不会辜负小羊和当年的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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