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雍大将军因接到帝都密信,与徐副将商议安排一番后带着亲卫队离开了大营,数日方归。
六月初九,白阳来一行回营。苏善抱着双翼狮王的宝刀跪在雍大将军帐中痛哭,请求大睿出兵为他父王报仇,剿灭草原奸佞。
苏善向大睿请兵的消息不知为何传得飞快,雍大将军的奏报抵达帝都时,这消息已经在私下里传的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下至贩夫走卒,上至身在九重宫阙之中的景帝,皆已风闻。
帝都邢府。
邢彪不屑道:“雍长龄这老贼贯会装乖撒痴,他在宫中定有内应。”
邢相国懒得理他的废话,耐着性子教导这个唯一的儿子:“现下的局势,倒不怕再多添一些事。圣人虽然一直提防武将坐大,但那等开疆拓土的功绩他也定是要要的,我们因势利导将众人的心思都引到那边去,然后借此机会将眼下最要紧之事处置了。湖州的一应事宜一直有你统管,过几日,待圣人同意借兵狮王独子后,你便趁帝都忙乱亲自去一趟湖州,将那边的事情全都收拾干净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短视之人为之。想要铸成百年世家,不看的长远些怎么行,必要趁湖州还未出事时就与之交割清楚,待到来日事发,你我不但干干净净,还可以借机出言献计,在陛下面前立一个能臣干吏的形象!”邢相国说着说着不禁得意一笑。
邢彪垂下的眼帘死死遮住了他的眼神也压住了他内心翻滚的思绪,只见他立在地上拱手弯腰,恭敬回道:“父亲放心,孩儿会处理好的。”
邢相国完全不放心,根本不理会他的回话继续提醒道:“贾正人常平仓之事牵涉众多,除了咱们之外其他各府亦是干系甚深,故此,哪怕是圣人下旨刑部彻查,也有从上到下各个方面的人帮着遮掩,为了保全大家的利益,这件事是翻不到咱们这一层的。武将一方由我出头表态,再用裁军换得那些文臣的支持,大家都是同意这样处置的,也都愿意承我这个情。可湖州之事不然,一应交易只有咱们一家顶着,虽然获利丰巨,可若是出了事,却也没有其他人能与我等分担协助。茂昇,你往日处事操切,我原本是不愿委你如此重任的,但你母亲一再向我保证你年纪日大今非昔比了,既然湖州一直是你居中调度,那这一次的收束也交予你,但愿此番你能不负为父所望!”
这一番话着实有分量,邢彪当即起身跪下表忠心道:“父亲的意思孩儿明白,父亲的教导孩儿必当铭记,绝不叫父亲失望!”
邢相国看不起这个儿子,总觉得他无能,没有继承自己的心机手段,但又觉得他蠢笨好拿捏,方才那一番话正是他们父子对谈的常态,先贬低质疑,再表示“虽然你确实不行但我愿意给你机会,你若不感恩戴德为我肝脑涂地那便是不孝不信不识好歹”。邢彪从小便是这样,常年活在自责和愧疚之中,后来长大了,终于看清了,原来一直以来的自责与愧疚不过是父亲刻意营造加诸于他的,才渐渐明白,父亲是不喜欢他又看不起他的,只不过因为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才不得不一边嫌弃一边笼络。
这两父子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好手,这边厢装腔作势了一番之后,转身便都为不久之后邢彪的湖州之行做了一明一暗两手准备。邢相国派了有资历能压制得住的心腹与儿子同行,美其名曰陪侍少主子襄助一应杂物,实则是准备在必要时越过邢彪按照邢相国的意思完成湖州之行的事务。而邢彪,他对邢相国的孺慕之情彻底失望之后压制了多年的怨怒也早已到了爆发的边缘。
邢彪一边离开邢相国的书房一边想,父亲现在除了一如既往地独断多疑之外,随着年纪老大更添了畏缩胆小的毛病,明明湖州太平安稳,为何突然就要收束掉所有的交易?什么谨慎起见、防微杜渐,都是他邢相爷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邢彪虽未邢府独子,可父亲把持家业之心甚重,他从母亲处得到的钱财也十分有限,湖州是他除了田庄房产外被分派到手的唯一一个进项,也是他这些年四处经营下来最丰厚的进项,他为了湖州的生意着实费了许多心力,平日里的一应花销更是都要仰仗此道所得之资财,邢相国说收就收,怎么可能。
邢彪恨恨地想,父亲是一家之主,进项多、收的孝敬也多,停了湖州的生意他是无妨,可自己怎么活!邢家偌大的家产,交由邢彪统管的就只有湖州,府里其他的生意他是插不进去的。陈夫人虽然对唯一的儿子十分溺爱,也时常贴补他,可母亲给的钱再多终究是有数的,邢彪并不敢乱花。他出门在外习惯了端架子、争胜摆阔,自己的财路如何断得?对他来说,银子只能多、不能少,更不要说没有,就是比现在稍少一点儿,邢大郎君都浑身不舒服。帝都繁华,他为自己撑出现在的面子可不容易,无论如何不能没有钱。
邢彪叹了一口气,走到府中僻静之处,熟练地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翻出了院墙。每次见过邢相国之后他都忍不住地头疼胸闷,必须去好好闻些上等的胭脂香气才能缓过来。
其实,一开始邢彪确实是因为心情烦闷委屈才觉得浑身不适,但这些年下来,在见过邢相国之后他已经是真的会感觉道胸闷气短了,邢彪眉头拧得死死的,他最近更添了头痛的症状,甚至连行房都不得不服药了。
深夜,一盏红灯笼在小院繁茂的花丛树影中亮起,锦绣香闺的雕花房门被推开,略带喑哑的娇甜嗓音响起,欢媚中揉着惊喜的一声:“郎君!”让一脚踏入香闺的邢彪立时酥麻了半边身子。
事如邢相国所料,朝堂之上,景帝果然被苏善请求大睿出兵的信中那些“泼岩麻皇族愿向大睿称臣”、“拜服大睿皇帝陛下,共祈九州之长安”等语激得热血上涌,再一看雍长龄奏折中“效圣祖,开疆土”、“宾服四夷,封禅泰山”等文字,一向好大喜功的景帝禁不住呼吸急促头晕目眩。他眼冒精光,用手死死扣着御案,竭尽全力不动声色地深深喘息了十数次,才终于能让出口的声音不至因为激动而变调。
丹陛之下的群臣等了许久,才听见景帝用激动到颤抖的声音发话道:“打!必须打!借兵,决战!王城、杂部,整个草原,朕全都要!”他要效仿古人封狼居胥,在泼岩麻族的巨岩神山祭天!
亢奋不已的景帝当堂就要敲定一应出兵事宜,还前所未有地着令户部立即从国库为远征将士下拨军费。户部刚要按惯例哭穷,一句“国库吃紧”还未说出,便有人先一步提起了中州常平仓之祸。户部尚书立刻改口,大义凛然地表示大事当前勿要纠扯无关紧要之末节小事,一切以圣人的“万事之功”为要,户部上下必定竭心尽智,为大军筹措钱粮,一定按时拨下军费。
景帝到底是听见了那句话,重重“哼”了一声,横眉立目敲桌子:“不但要按时,还要如数下拨!若是因尔等阳奉阴违耽误了朕的功业,决不轻饶!”户部尚书连连称是,带着一众下属唯唯诺诺跪了一片。
作为天子近臣,户部尚书深知景帝素日虽于国家大事上优柔寡断,可若是事关己身,那这位圣人那可是锱铢必较的。景帝其人这些年来杀人的习惯户部尚书心里十分清楚,他是能快不会拖,能多不会少,要起人命来立时就要要的够够的。
常平仓的事从贾正人方面看似乎牵扯的是兵部的势力,但粮仓出事,户部又如何脱得了干系,真查起来还不知要牵连出多少人、多少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景帝有严令在上,他们也有对策在下。这批如数、按时下拨的军费辎重最后是用了比平日里向草原运送粮草物资更多三倍的时间才送到雍长龄的手上。
彼时,狮王宝藏早已经处理好了。
徐副将清点接收物资之后前来禀报雍大将军:“数目确实与朝廷原先许诺的一致,只是物资的品质有些参差。”燕家送往大营的新米他们已经吃了一段日子,相比之下刚送来的粮食就陈得有些明显了。
云剑南皱眉:“常平仓出的事还没查完呢吧,他们就敢将陈米送上前线,胆子可真大!”
元淮语声沉闷:“历来不都是如此,新米哪轮得到你我吃?”
程荥叹道:“要不怎么说‘这么多年唯有一个燕家’呢。除了他们也就只有咱们大将军舍得让将士们都吃好米了。”
雍长龄端坐上首,想起了白阳来不经意之间在草原上发现那个放了粮食与兵器的山洞。如今我方局势稳定,可以腾得开手让白小羊去查一查自己的事情了。
这日午膳时分,雍长龄把白阳来叫来陪膳,跟他说了自己的打算。
白阳来想了想问:“陛下不是让我们打王城吗?我这时候离开?”
雍长龄停下筷子,抬眼看了看他才继续吃饭:“嗯,你这口气我喜欢。不过从现下的局势看来,草原不会有硬仗了,营中能打仗的将军够多,不差一个你,放心去吧。把自己的事情料理干净,心结解开,这对你,才是最重要的。”
雍长龄看着白阳来给自己盛汤:“草原部族的内耗尚需一段时日,到时候我们长驱直入收了人和地盘就是。”
白阳来想了想也是,眼下这种情况着实令人感到意外:“在此之前末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竟会这样专注,居然完全不理会我军了。”
雍长龄心想:帝都自己人跟自己人争起来的时候不也一样顾不得其他?不过,他总是不喜欢在白阳来面前提起这些的,遂放下此念,继续解析当下局势道:“一来草原各部族共居一地,争抢此地资源日久,多少都有些新仇旧恨;二来虽是客至,但咱们人多、装备也精良,在刀光剑影里拼杀过的人,一看咱们的气势就知道对上咱们他得吃亏,那又何必再战呢,倒不如借着如今的混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草原部族自有其凶悍,占不了咱们的便宜难道还不能趁乱占占仇人的便宜?”
白阳来由此想到了双翼狮王,越发觉得佩服:“如此看来狮王其人当真不凡,不但能统一草原部族,而且还能及时勒马,不犯我大睿以自保。这两点,能做到哪一点都不容易啊。”
雍长龄也很赞同他的说法:“是啊,现在看来,身后事也安排不错。”说到这儿,雍长龄忍不住笑道:“传言总说狮王穷兵黩武耗尽草原财力,现在想想可真是冤枉他了。我打了这么多年仗,自诩是见过些资财宝物的,然而像他这么能攒东西的还真是独一份!”说完,雍长龄的笑容突然收住了。
白阳来眼见雍大将军突然顿住,收了笑容,意念一转便懂得了他的沉默:“狮王的成名之路是草原部族的鲜血铺就的,宝库中的珍宝就是明证。属下等曾在一只黄金宝箱中发现了一本用古语写就的册子,据苏善辨认,那上面记载的应该是当年被狮王征伐过的部族。”白泽将军是不忍把话说得太直白,怕雍大将军的眉头皱得更紧,其实所谓的“被征伐”就是被灭族。人都杀了,东西都收缴,然后挑挑拣拣,有用的留下,没用的丢弃,实在很好的就会被收好,存到这个宝库之中,作为狮王留给后代的礼物。苏善因此大受打击,泪都没流出来就晕倒了。
雍长龄叹了口气换了话题:“燕家小郎君如何了?”
白阳来放下筷子道:“与苏善他们一起留在宝库了。关大夫说那个地方很不错,燕长史留在那里,他用药也方便。”
狮王宝库,是名副其实的宝库,不但库中尽是珍宝,就连那个地方,都是个宝地。
龙冰尽在实地向众人做着说明:“常言道‘风水宝地,藏风聚气’,世人多有不明,何为‘藏风聚气’?诸君现在看到了吧,这就是‘藏风聚气’。”刚刚顺利地启了狮王宝库之瑞章的龙冰尽站在高广的大厅里,面向石门洞开的内库为大家介绍道:“设计建造此处的我的那位师叔,天纵英才,学的是龙门最正统的术与法。他修习甚为严谨,论法施术绝不容丝毫错乱,所以他的图与手记一向是本门弟子治学的范本。天幸!我等今日竟能得见他亲自建成的实物,真是不虚此生了。”
龙冰尽这位为狮王设计建造宝库的师叔,号称“龙门圣子”,师从龙门上代门主龙潜行,和龙门现任门主龙玄章一样,他也是龙潜行捡回来的。当年还没有名字的龙玄章因为肚子饿又没有东西吃就拿着小棍在泥地里画来画去打发饥饿的时候被龙潜行发现了天赋,于是便下马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家,还没有名字的龙玄章看着龙潜行想了想,然后让他等一等,自己迅速站起身来跑进道旁的村子,不一会儿抱出来一个更小的小孩,求龙潜行带两人一起走。龙潜行吓了一大跳,以为他是将村里百姓的孩子偷了出来,再仔细一看才发现不对,被抱着的小孩子无知无觉的样子似乎不是睡着了。
龙潜行:“他怎么了?”
尚未得名的龙玄章:“村里有一户夫妻生不出儿子,就给他灌了药,说是等过几天把他送给山神爷爷就能换回一个亲生儿子。”
龙潜行觉得自己没听懂:“什么?什么山神?给他灌药怎么就能换儿子了?”
尚未得名的龙玄章阴郁的表情下是显而易见的不安和惧怕:“灌了药让他睡几天他就死了,把他埋到山上就是送给山神。然后……”然后,那家夫妻就能得到一个儿子作为奖励。
龙潜行听明白了,并且在明白的一瞬间暴怒:“草菅人命欺人太甚!跟我走!你们以后都”他话还没说完远处已经有一大批村民手舞着农具向这边跑过来。
龙潜行一伸手将两个孩子放到了马背上,然后自己不慌不忙地上马,等着那群人跑近了,从马背上的布袋中摸出三枚球形机关,照着人群就是一扔,喊打喊杀的村民们及时刹住了脚步,球形机关在他们脚尖处落地、弹起,爆出浓重的烟雾,立时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龙潜行拉缰打马,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只是,龙门主的退场并不似他想象的那样潇洒。
飞奔离去的马上,清醒的两个人刚刚放下心来,一股刺鼻的味道便迅速追了上来。龙潜行只疑惑了半息便反应过来,是他扔出去的机关。那三枚球形机关不但能漫出浓重的烟雾还会随烟雾释放刺鼻的气味,他们三人一马虽然离开了,但,他们走的是顺风向,风儿一吹,刺鼻的气味立刻便跟上了他们。彼时的龙玄章——虽然尚无姓名,但在马上被熏得晕晕乎乎满脸是泪的时候,已经将“龙门门主不靠谱”的印象深深地印在了心底。
龙潜行给自己捡来的小儿起名字,抱孩子的叫龙玄章,被抱的那个孩子叫龙玉章,也就是后来龙冰尽口中的“师叔”。龙门圣子原本指的便是他二人,只是后来龙玄章继任门主,圣子便成了龙玉章专属的称谓。
龙玉章一生画出过许多图纸,都留在了龙门,只有集他毕生心血智慧的“百鸟朝凤”在千里之外的草原被他真真正正地建造了出来。遥记功成之日,一身新衣、心满意足的龙玉章绕着初成的“百鸟朝凤”从里到外走了一大圈,最后,躺进了他为自己准备的玉床上,封门避世。
众人跟着龙冰尽穿过狮王宝库,来到一片锦绣山水之前,隔着一汪碧色浅水,飘着九曲桥面的湖对面是一座古朴而不失雅致的屋舍。龙冰尽向着湖那边的屋舍跪了下来:“是师叔的屋子,这里与他在门中的住地一模一样。”
龙冰尽燃香祭奠,供上带来的极品矿石材料,行了九叩大礼。众人在他身后肃立,待他起身后解开机关,九曲合一,一起登桥。
计时的香燃了两次,龙冰尽汗湿重衣:“不是?这什么意思?”他又惊又气却不敢怒,声儿都变了:“我这么差吗?师叔这是在嘲笑我吗?”他转过身来,询问地看着身后站着等他的一排人。
狮王宝藏事关重大,所以此次进来的人只有苏善、丛英、白阳来、燕昭鹏和龙冰尽,连罗影都与燕庭阔一起带着各自的兵候在门外。
白阳来与燕昭鹏持重一些,龙冰尽从他俩脸上没看出什么;苏善与丛英年纪小,心思也浅一些,脸上的表情就直白多了,苏善的表情似是在说:虽然不明白湖水上的桥面为何都越飘越远了,但,你师叔的意思确实挺明显的。丛英甚至看着龙冰尽的目光都带上了一些怜悯,声音也十分温柔生怕刺激到什么:“你师叔跟你师父,应该挺像的吧?”
龙冰尽祭奠师叔时流的泪才干透,他就又想哭了。
白阳来手握拳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对燕昭鹏说:“要不我先回去一趟,将此间事向大将军……”他还未说完就被龙冰尽打断:“不许走!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一时半会儿打不开这些机关是吗!才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你就不愿意等了?一开口就要走,走什么走,不许走。就在这儿等着,我这就开了它!”
燕昭鹏忍笑,看着白阳来难得无奈的表情,勉励龙冰尽道:“龙郎君青出于蓝,必胜于蓝,君勉之。”
龙冰尽不常从身边人口中听到这样的人话,立时重拾了信心,擦干眼泪和汗水,继续摆弄那机关。
入夜,宝库中的灯火同时亮起,蔚为壮观。苏善与丛英被吓了一跳:“这些灯怎么会自己亮?”
力竭瘫坐在地的龙冰尽气若游丝地解释:“因为宝库下方是一个巨大的油库,你我如今就好比坐在储满油的灯台上,机关控制所有灯盏的明灭。”
丛英觉得十分新奇:“这么多年,这里的机关一直按时运作,太神奇了!”
龙冰尽一听,呜呜地哭出了声:“师叔啊,你可难煞我了!你这儿的机关怎么解啊,我连你的房门都摸不到,就是回去了师父也不会放过我的,呜呜呜呜……”
他的声音回荡在宝库中人造的锦绣山水中,呜咽声连成一片延绵不息,惨绝人寰。
苏善在宝库门口也曾痛哭一场,此时见他如此自觉颇有同感,于是好心地上前安慰道:“别哭了,长辈们都是疼爱我们的,要不你求求他?”
这本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安慰话,然而绝望的龙冰尽当真了,他问苏善:“怎么求?”
苏善被问得一懵:“呃,这……你们中原人都是怎么求祖先的,磕几个响头?”
龙冰尽真的爬起来找了个地方开始磕头。
燕昭鹏万万没想到,一脸震惊地看着他,白阳来的凤眼中虽然看不出波澜,但情不自禁摇起的头却暴露了此刻他的内心与燕昭鹏同样深感意外。
苏善有些自责,转身寻求理解:“我只是想安慰他。”
丛英十分理解,并且安慰苏善道:“你安慰得很好,现在他至少不哭了。”也不喊了,虽然头磕的“邦邦”响,但比哭喊声可小多了。
白阳来觉得不太对,他低头观察了一下地面,没看出什么,此情此景之下自己的敏感或许有些不合时宜,可是:“你们不觉得他磕头的声音太大了一些吗?”
他如此一说,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只剩龙冰尽的磕头声回荡在整个空间里。没有人再说什么,龙冰尽也没有停,一声一声均匀的震响就这样一次一次地在这微缩却又轩阔的山水间荡起。
直到钟声在头顶荡起,众人抬头。
龙冰尽停下动作,喃喃道:“是龙门早课的钟声。”
浅水之下机关“咔咔”作响,九曲桥面移动灵活,连成了一座弧度柔和的拱桥,将他们滞留许久的平台与湖对面龙玉章的屋舍互相连通。
燕昭鹏想到了什么,问仍旧跪在地上的龙冰尽:“你统共磕了几个头?”
龙冰尽又哭了:“一百零八个。”他哽咽道:“我师父和师叔的寿诞,便是十月初八。”这一天就是龙潜行捡到他二人的日子,后来便将这一天定做了两人的生辰。
白阳来上前扶起他说:“孝道精诚,感天动地。走吧,上桥。”
白阳来对雍长龄说:“关大夫曾推测狮王宝库中有当年壶公亲制的宝药,可补益燕长史的幼年有损的身体,这一次也确实找到了,只是那宝药用法比较讲究,宝库中足足存了满满两大金坛,看样子狮王并未用过,关大夫还需仔细研究才能施用。”
雍长龄想起关阙私下求见时的请托——若狮王宝库真的发现能医治燕昭鹏的药,关阙请雍长龄务必设法拖住白阳来一段日子,好让他能够单独为燕昭鹏用药。雍长龄看了看说到宝药神情都开朗起来了的白阳来,问道:“既然有这么多好药,为何狮王两兄弟皆是早逝?”
白阳来回道:“据关大夫说,这些药与狮王的病情并不对应。若说这些宝药是‘补缺’,那狮王的病因便是‘过剩’。相对来说,补缺容易,过剩难削。药石之功只能辅助,清心寡欲方为治症之道。狮王未必不知,但”白阳来停住了未完的话。
雍长龄点了点头:“不管他控不控制得住,他把自己架在那个位置上,就不能不争,也不能不狠了。”长叹一声,雍长龄笑容复杂:“一代枭雄,改写史册的人物,也是不得已之身。怪不得处心积虑地谋划建造了那样一个宝库,那里头的东西恐怕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可能是白阳来还太年轻,相比于雍大将军心情复杂的感叹,他对于狮王的功过并没有太多感慨。不论狮王其人如何、做过什么,只要他存下的药能让燕昭鹏身康体健,白阳来愿保苏善一生平安富贵。
“关大夫说宝药性足吃一时便需停一时,让身体消化适应之后才能继续进补。”白阳来说:“我算着,那边第一程的药再有几日应该就服完了,营里的事我也都处置好了,若大将军没有别的吩咐,还请您允准我去接燕长史回来,然后我们就出发去查线索。”
雍长龄问:“你准备从何查起?”
白阳来看了看雍大将军老实地说:“属下其实并无太多头绪,之前派出去盯着山洞的人也并未有更多的发现。不过,前番收到从湖州调拨来的军粮后,我麾下有人发现那装运军粮的麻袋与在山洞中发现的粮食袋子极其相似,属下想先去山洞查验一番,若当真一样,那便出发去一趟湖州。”
雍长龄“嗯”了一声:“你先以巡察为由去确定一下是否真与湖州有干系再说,若有,自己选好人,我这里派你个名头你好离营。”白阳来应是,雍长龄端起汤碗,很自然的说:“燕长史初试宝药,正该多修养修养,你且不必急着去接他,等事情定下来了再去不迟,也免得事情没有定论他忍不住替你忧虑烦心。”
白阳来一想也是,他若是说了最新的发现,燕昭鹏肯定是要替他操心的,倒不如确定了再告诉他,遂道:“大将军说的是,我先去探查清楚定了行程再去接他。”
雍长龄沉稳地“嗯”了一声,白阳来告辞离去。
身边雍长龄的亲卫疑惑道:“燕家的亲卫队不是一直跟在燕郎君身边吗?他们难道不能自己回来,一定要等白将军去接?”
雍长龄放下喝干净的汤碗,满不在乎道:“他们自己都不嫌麻烦,你管呢。燕家的事,有几个人弄得明白?就这两个小的,只怕也都还被燕墨闻蒙在鼓里呢。”
亲卫于是说起来旁的事:“邢家大郎君已经到湖州了。”
雍长龄闻言兴味大起:“哦?那若是我家小羊也去湖州,岂不是要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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