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景台上陆陆续续离开了一些人,还有个别的摄影爱好者要留下来碰碰运气,希望能拍一出当晚夜晚的星空。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顶的路灯里照不到他们那边。
向日葵的上衣衣袖很长,能遮住她半个手掌,她半截手指藏在袖子里,指尖摩擦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四周都很暗,她能看见宋宴摇头。
俩人站着沉默了许久,最后她也只是点头说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后来,他们没有原路返回,而是走了一条侧道,没有刚刚那种铺好的灰石阶,只是把路边的稍大点的石块铺成的羊肠小道。走了约百步,经过一个竹亭,再拐弯往前走过水泉沟,堪堪见到泉沟里躺着几个小硬币,往前走就看见了一座寺庙。
青墙古寺,僧众稀少,却香烟缭绕,庙宇依山而筑,庙廓绿树环抱,花草簇拥,殿内供奉释迦牟尼佛像。寺内院子很小,便显得院中的菩提树硕大。
这里的僧人不穿红黄披袈裟,只是着一身清灰僧衣。
“今晚就在这住下吧,换洗衣物沈叔会让人带上来的。”宋宴把她肩前凌乱的卷发往后捋,眼神宠溺,“你喜欢看星星,这里视野好。”
她还没回话,远远看见一个着差褐色僧衣的僧人向他们走来。
舒澄清是崇尚科学的无神论坚决捍卫者,就是有点好奇:女的住在寺里,不会破坏规矩吗?
她听见宋宴叫他养慧禅师。
养慧是寺里的修禅僧人,见舒澄清面露难色便笑着打消她的疑虑:“施主不必担心,寺里给你们准备的客房是单独一个院子的,寺内僧人不会入内。储夕山风景宜人,经年都会有许多摄影者光顾,别院是特地为此准备的。”
养慧僧人说的别院跟寺里的装潢差不多,院里也有一颗菩提树,只是树枝上绑了许多红丝条,显得格格不入,一看就知道是被迫营业的。
晚上吃饱饭后,宋宴不知所踪,舒澄清找了块石头躺仰着看黑夜,旁边的茶杯飘着冉冉热气。天空上方的星迹寥寥,却并不影响她的兴致,享受黑暗的兴致。
寺院的茶很苦,似乎是因为在不适宜的生存条件下熬过来的茶叶,不甚清香,最后留在口腔的也是苦涩。
夜晚茶易凉,她回房续水,发现宋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养慧僧人在他身边念念有词,舒澄清捏着杯沿,靠在门外,迟迟未动。
僧人在说:《六祖坛经》云:世人性本清净,万法从自性生。思量一切恶事,即生恶行;思量一切善事,即生善行。如是诸法在自性中,如天常青。日月常明,为浮云覆盖,上明下暗;忽遇风吹云散,上下俱明,万象皆现。
舒澄清恍惚转身,又回到了原位。月亮在渺渺云烟中现身,又隐去。
日月一直在发光,只是因为浮云才会让人误会上明下暗,偶尔浮云散去,万象万法才显现出来。
她感觉心里有些东西变得很轻。
如果真的像宋宴所说的他有苦衷,那所谓被分手后的挫败感,五年里自我博弈的耻辱感,回避自我情感的卑微感,所有的一切都应该在宋宴出现的那一刻风吹云散。
平心而论,出去的这几年她收获匪浅,别人花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情,她只用了五年,过得极其忙碌,忙到她并花多少时间去照顾自己的情绪,对分手起码的尊重也只是在舒森的酒庄里持续了三天。
这五年,是她极其荣光的五年。
宋宴要的爱,在永恒和虚无之间,一直以来,舒澄清只是为此沉默。
她怨恨他,同样也了解他,所以才敢对他不警惕。有人说:婆娑大梦,日日黄粱,若真的喜欢,就别抗拒遗憾。
所以,不可否认的,她依然期待同他发生故事的可能。
如果错过他,她也是遗憾的。
舒澄清抬手看着无名指,自嘲的扯了扯嘴角。
真香定律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脸真疼。
舒澄清难得为情所困,尽管失眠,却赏到了储夕山的日出。一点点光明爬上来那一刻,心里会像突然被灼伤般获得生理刺激,俗称振奋人心的力量。
大年初二被他拉上山,过了一夜,天一亮又被他带回了宋家。
舒澄清也是服了这个人的好精力。
熬夜党伤不起,于是一上车又睡了一路,等她睡醒后才手上多了一条红色的丝带,丝带末端印着朱红的字,不细看就会被忽略。
一个“释”字,释迦牟尼佛的释,也是释怀的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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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短暂,初五一过,这个年就算过了。宋家也没有太多辞旧迎新的规矩,宋宴匆匆忙忙处理完宋家的事,便带着舒澄清回了G城。
这几天,她一直心绪不宁,偶尔无意识的摩擦着无名指,觉得这戒指在手上实在烫手。
她是需要勇气才能面对他的,面对他时,心性太弱,出一点意外,都注定要受伤。她不是害怕受伤,只是担心有一天伤重了,她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回头。
一路胡思乱想,就到了心水园,俩人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聒噪声。
宋宴突然把舒澄清抱起来,她被吓了一跳,双手下意识攀上他的颈项,“你干嘛!”
宋宴绷着脸不回答,抬腿进去,正好看见一个女孩子和一团毛茸茸又雪白白的东西,从楼上笑意盈盈的冲她跑下来。
“嫂子!”
“汪汪汪!”毛绒团子留着哈喇子,喊得倒是比小姑娘大声。
女孩是宋宴的妹妹,是一个激进派的兄控妹子,想当年舒澄清还吃了她不少亏。
舒澄清小时候的日子不太好过,有一段时间在孤儿院长大。有次跑出去玩,无意识的做了一回英雄:一辆轿车失控得撞向绿化带,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孩被殃及,舒澄清及时推开了她。
那个女孩就是文墨。
她原本并没有把那个女孩和文墨联想在一起,只是当年她去找宋宴,无意中得知的。只是当时太心灰意冷,这些风吹草动的,通通被她归类为他不要她的理由。
而文墨第二次见面却差点要了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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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宋宴拥着舒澄清进去包厢的时候,宋其琛和苏望云正在围着一个小姑娘,还有舒澄清一些平时见过却不太熟的朋友。舒澄清抬眼看去——是个头发很长的女孩儿,穿着一件酒红色的长款大衣,衬得肌肤雪白,像一只漂亮的折耳猫。
女孩一看见宋宴就甩开宋其琛和苏望云,像狼见到羊一样往宋宴身上扑,于是舒澄清下意识的退了一步。这动作落在宋宴眼里,心生不悦,把女孩拉开,皱眉说道:“像什么样子!”
女孩也不恼他语气不好,笑呵呵的看着他。
“这是文墨,我妹妹。”
“这是舒澄清,我女朋友。”
女孩一听介绍,立刻气哼哼的跺脚,往苏望云那边走,不再回头搭理他们。刚走了一个,又看见宋其琛迎面而来,表情阴郁,还没开口就被人一口回绝:“自己的女人自己找,别找她。”
宋宴面色不悦,直接拥着舒澄清往包厢内走,坐在离他们最远的地方。
舒澄清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被这俩兄妹的互动搞得云里雾里。
坐下之后就有朋友过来交谈,但见宋宴心情不太好,客套的说没两句就走了。舒澄清坐在旁边也很无奈,之前他说他妹妹刁蛮任性,但看起来明显旁边这位更任性些。
舒澄清没有哄人的经验,扯了扯被他攥紧的手,让他面对着自己,抬起另一只手在他眉头轻轻抚上,留下凉凉的触感。
“你在生气吗?”
“没有。”
“生什么气呢?”
“你刚刚为什么要走开?”
宋宴碰见舒澄清,脾气见长。
舒澄清轻笑,有点难以置信,宋家杀伐决断的小宴爷居然是个幼稚的委屈鬼?而且这人的语气怎么听着像恨不得两个人打起来的感觉?
“气我对她太客气了?”舒澄清说的很含蓄。
“不准挪!”
舒澄清真心觉得,宋宴幼稚到不行,伸手在他脸上蹂躏,“幼稚鬼,喝凉水,喝了凉水变魔鬼。”
宋宴拦下她作恶的手,轻笑,“那是小气鬼。”
舒澄清莞尔,不说话,心里暗叹:宋宴还是很好哄的嘛,也没有那么难。
包厢有个独立的小舞台,偶尔有人好兴致会上前秀秀唱功,毕竟是些富家子弟,有些特殊才艺也很正常。舒澄清眯着眼看着舞台上的人,嘴里心不在焉的喝着可乐,却冷不丁被人抽走。
“要上去试试吗?”
舒澄清拿回可乐,轻笑,“你要听我唱?”
“要唱回家唱,唱给我一个人听。”他把脸凑近她耳边,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边,暧昧至极。
“我唱歌要收费的。”舒澄清推了推他,依然是笑。
“巧了,我有的是钱。”
“……”
舒澄清实在无力招架这只骚狐狸的荤话,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继续眯着眼看舞台上的人。
这种场合少不了喝酒,宋宴怕她待着无趣,而且舒澄清是好学生得早睡早起,于是宋宴掐着时间就揽着她起身走人,路过宋其琛时,宋宴停下来嘱咐了一句,便抬腿往外走。
刚走到电梯口,小姑娘就在身后追了上来。
“哥哥,你不要我了吗!”软软糯糯的声音,语气委屈十足,眼睛水润润的瞪着舒澄清。
宋宴捏着舒澄清的手,有些凉。
舒澄清看看他,又看看女孩,站在旁边没说话。
他身上带着清冽的酒气,沉声道:“玩累了就让司机送你回家。”说完刚好电梯门开了,转身就拉着舒澄清走。
后面追出来的苏望云刚好看见电梯门关上,把手搭在文墨的肩上,安慰道:“没事,过会儿我送你回去。”
但小姑娘很委屈:“那女的把他魂勾了吗?有女朋友就不要妹妹了!”
苏望云笑着又说了几句话,心里只觉得有趣。她从来不否认舒澄清是个很有特别人格魅力的人,对她不存在好恶的评价,只是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她有种预感:舒澄清和宋宴两个人的羁绊,绝不简单。
宋宴垂首靠着舒澄清的肩膀上,软磨硬泡的要她跟他回心水园。之前不是没有在那住过,可是想到她明天还有建模作业要交,下意识的想要拒绝。
可是没等话说出口,宋家少爷就开始耍无赖了:“我都喝醉了,我是为了替你挡酒才喝多的,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我吗?喵喵在家老是叫,一天到晚眼巴巴的守在在门口等着你过去跟它玩,你难道不知道狗狗也会得抑郁症的吗?
喵喵是宋宴养的一只小萨摩耶,还不到一岁,长得白白胖胖的,一对双眼皮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你能把你的心融化,就是营养太好,萌萌的样子站起来却有人那么高。
舒澄清看着他连喵喵都搬出来了,也是无奈,“宋宴,别人不该叫你小宴爷的,应该叫你宋家小公主。”
最后舒澄清还是回了心水园,毕竟小公主脾气被识破了,他索性就坐实这个称号。
宋宴在外跟在舒澄清面前是完全两个人。在外,他是脾气秉性无迹可寻,宋家背景如黑色翅膀张开了巨大威慑,笼罩着一层阴郁而强大的现实意义的人。可到了舒澄清面前,又是一副随性散漫、温柔又无赖的形象,又娇气,又幼稚。
宋宴在清晨的低血压状况比较严重,很不容易清醒,换句话说就是喜欢赖床。有时舒澄清要上早课,两个人就会出现拉锯战,但今天等他醒来,身边早已没有了舒澄清的影子。他下意识的黑着脸抬头找人,侧目看见她的东西都还在,才脸色缓和,倒头继续睡回笼觉。
另一边,舒澄清洗漱完下楼就看见了文墨坐在餐桌上吃着兰姨做的荷包蛋,想起昨天她的敌意,也不好随便搭话,便冲她笑着点点头,钻进了厨房。
“兰姨,今天有豆浆吗?”
舒澄清早上不爱吃早餐,但极其喜欢豆浆。
兰姨笑着从微波炉里端出一杯豆浆,递给她,说:“舒小姐每次来,宋先生都嘱咐着呢。”
“诶对了,喵喵呢?”
昨晚一进门就被宋宴软磨硬泡的带上二楼,也没见着喵喵。
“这会儿,应该在泳池游泳呢!天气热,游完就顺便洗澡了。”
舒澄清点点头,缓缓向泳池走去,刚靠近池边,突然后面传来急促地脚步声。
接着是一记落水声。
舒澄清畏水,不会游泳是从小就遗留的历史问题。游泳池的水有区分深浅区,刚好掉下去的是最深的地方。
林管家的呼救声,喵喵的喊声,以及惊慌失措的脚步声。
舒澄清挣扎了两下,水呛入鼻腔,空气阻隔。闭上眼睛,漆黑一片,她感觉身体下沉。
窒息,然后坠入无尽的黑暗。
舒澄清失去意识前一秒,感觉喵喵的游过来托了一下自己,看见一个身影扑进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漆黑,直到她看见一个屋子。
漆黑的屋子里弥漫着铁锈的腥臭味,里面有一个男人,正在把一个绑着双手双脚的小孩吊在一个比成人那么高的玻璃水箱上面。
他一按下开关,小孩就会被放下,玻璃水箱的水会漫过小孩的头顶。
哭喊声会变成一个个大大的气泡。
男人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小孩的挣扎模样,掐准时间,在小孩窒息的最后一秒,把人提上来。小孩从水里出来,头发粘着脸,眼白充血通红,拼命呼吸,同时男人发出病态的笑声。
之后往返重复。
小孩的呼救声和求饶声越大,男人就会被刺激的越兴奋,那么,小孩放下水箱的时间越久。
外面好像是夏天,阳光很盛,阳光射在水中,变得波光粼粼。
像小朋友在公园里吹起来的彩色泡泡。
她看不见那个男人的长相,只觉得他面目狰狞,在说:澄澄要乖!
......
“澄澄!澄澄!”
“快醒醒!四哥在这。”
四哥?
自从俩人在一起之后,舒澄清再喊他“宋先生”,宋宴都会很不高兴,然后软磨硬泡的让她叫四哥。
舒澄清骤然睁开双眼,张开嘴拼命的呼吸,像极了她梦里那个小孩被提出水面的那一刻。
宋宴满脸焦急无措的盯着她,发梢滴着水,满眼通红。
她下意识向他伸出手,想去安抚他。
刚伸出一半就被他捂在嘴边,听见他用温柔中带着颤音说:“别怕,四哥陪着你。”
“我没事。”她声音有些嘶哑。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宋宴靠在床头抱着舒澄清,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脊背安抚她,眼里都是惊魂未定的无措。
文墨站在门口,面对宋宴,第一次产生了胆怯。
良久,宋宴注意到站在门口的人,说:“进来。”
文墨犯了错,怯生生的走进来。
宋宴看着她,脸上面无表情,但眼神却冷漠锋利,说出的话更是冷漠至极:“过来见见你嫂子,道个歉,然后滚回家去。”
文墨整个人发憷,说话带着哭腔:“哥哥……”
她不知道舒澄清不会游泳。
她本意只是想捉弄舒澄清,没有想让她出事。
文墨把她推进泳池,本来想着就算不会游泳也淹不死,谁知道今天喵喵在泳池游完,就换了水,然后水就比本来还要深。
她畏水,扑腾没两下就沉下去了,幸好喵喵冲进泳池托了几下,宋宴就来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宋宴听见呼喊,鞋都没顾得上穿,就跳下来泳池救人,把她捞上来之后什么反应都没有,幸好没有什么性命之忧,只是被吓得不轻。
这次的罪魁祸首,若是换作是别人,宋宴早就让他生不如死了,可是文墨是他亲妹妹,从小到大都跟
在他屁股后面,大大小小的祸数不胜数,都是他给她擦的屁股。
以前他只当她任性,他可以原谅她,可这次......
文墨站在床尾,都不敢靠近宋宴,心里正在纠结怎么组织语言怎么求情和道歉。
“我累了。”冷冷淡淡的态度,舒澄清说的并不大声,却能让三个人都听见。
文墨平时骄纵惯了,受不了冷脸,眼下更怕宋宴发火,立刻脚底抹油转身就走。
房里就剩下两个人,沉默了很久。
冷不丁的,舒澄清问他:“她会游泳吗?”
他不解,回答:“会。”
“那我找机会也推她一次。”
不是我喜欢写回忆,是因为有些东西还是得交代清楚。啾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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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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