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掉到地上,裹了土。正在溜达的小黄以为是给它的,呼哧呼哧两口吃了一半。
“呀!走开走开。”兰雪梅伸手欲要打小黄。
狗儿按住兰雪梅的手,落到小黄身上的目光显得落寞「给它吃吧。」
回家躺到床上,有很长一段时间,脑袋里都是空空的。
兰景树做了人工耳蜗,有了听力,学会说话,还愿意和他这个“聋哑人”做朋友吗?
胡老头踏进狗儿房间,见他正低头看书,便走到他身前,拍拍他的肩膀「吃饭了。」
察觉胡老头靠近,狗儿立即停止了口中微小的读声「你先吃。 」
走到门边,胡老头身后传来很像“等等”的说话声,前后看看,他反应过来「你会说话?」
鼓起极大勇气,调动舌头嘴巴,狗儿能清晰地感受到喉咙在振动,“你,好。我、是、狗、儿。”他尚还有几分的希望「对吗?」
这句普通话,在胡老头听来是几个完全不相搭的模糊音节「什么对不对?」
聋人说话相当于蒙眼画画,笔尖滑出去一个圆,你永远看不见自己画的是太阳还是珍珠。
脱离有声环境,缺少正确参照,狗儿摸不准每个字发音的方式了。他说一句,用手语翻译一句,问胡老头听起来对不对,发音准不准确。
胡老头频频摇头,说不对,完全听不出来。
「你先吃饭吧,我还没饿。」支开胡老头,狗儿双手撑头,陷入浓浓的疲倦里。
他以为自己会抓狂,情绪失控地摔书,结果只是平静地合上书,躺回床上而已。
原来,极度的心累下,是没有力气的。
出生三个多月双耳便植入人工耳蜗,八岁前,他一直生活在有声环境里,能够流畅自如的用语言表达。
拥有言语经验,这种情况称为语后聋,只要短时间内重获听力,语言能力很快能恢复到和之前一样。
兰景树这种从未拥有听觉的,叫语前聋,年龄越大,植入人工耳蜗后康复效果越差。
双侧人工耳蜗植入,加上系统的言语康复训练费用差不多要七十万。
一线城市人均工资三百元左右,两万块钱可以在农村盖一层三居室的砖瓦房,狗儿有点好奇,兰景树一家子全都是种地的农民,这么大一笔钱是怎么来的。
肚子跟着委屈了一夜,第二天,狗儿想起一个很重要的点——听觉剥夺时间。
长期缺乏声刺激会导致听觉功能下降,听觉剥夺引起中枢听觉系统的退化,
时间越长,对言语的感知越迟钝。
不能再等了,自己必须尽快重做人工耳蜗。
恰逢农忙,下午放学,兰景树帮家里干活,将长辈们割好捆好的小麦装车,戴了草帽防嗮还不够,他拿兰浩的花丝巾蒙脸,只露出眼睛。
狗儿在下面递捆好的麦子,兰景树站板车上面码,两人配合得当,很快摞了满满一车。
不远处冒出来个眼熟的身影,缓缓向这边走来。
兰景树定睛一看,是朱光辉。
他一身时髦套装,手背到身后,超级大束的鲜花许是太重了,两个狗腿小弟一人一手,一左一右地帮朱光辉托着,满脸殷勤与兴奋,给他们老大加油鼓劲的样子。
朱光辉大兰景树几岁,今年读初三,此情此景,兰景树猜朱光辉应该是要向前方打扮妖艳的女孩表白。
泥路不过三四米宽,拉小麦的板车占了一半,朱光辉一定会经过这辆的板车,理清这点,说时迟那时快,兰景树调整方向,提着一捆麦子,飞身跃下,砸向毫无防备的朱光辉。
狗儿站在里侧喝水,见兰景树一直没下来,垫着脚往板车顶上望,心内咕哝:人呢。
绕过板车,看见两人弯腰伸手从低处拉人,地上可疑地散落着不少麦粒,神经一紧,他箭步上前。
狗儿将兰景树从田沟里拉上来的同时,两个小弟也把形象全无的朱光辉拖了上来。
农作服加草帽,还有红绿花丝巾蒙脸,朱光辉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连连鞠躬的兰景树,但当他揪着对方领口逼其对视,只一眼,他便知道,是兰景树。
遮挡之下,浅到偏金的琥珀色瞳仁仿佛一潭澄萤深泉,睫毛纤长尾端下垂,衬得这双眼睛更加纯真无害。
当初相识,朱光辉曾被这副纯良表相耍得团团转,已经吃过一次亏,怎么还会上当。
“你他妈是故意的!”咬牙切齿的骂声伴着疾冲的拳头。
喉咙被钢筋般的手指锁住,向内挤压的力道大得令人窒息,朱光辉顷刻间泄力的手折回,扣住狗儿的手掌。
两个正捂鼻子的小弟见识过狗儿的身手,缩到一边也敢上去帮忙,怕朱光辉怪罪,手忙脚乱的找事做,其中一人跳下田沟去捡花。
松开手掌,狗儿前进半步,用肩膀把兰景树推远,恭敬地向朱光辉鞠一躬,掏出自己裤兜里的所有钱,他扯着自己的衣服抖一抖,表示这是赔偿衣服的钱。
看朱光辉一脸拒绝,狗儿手伸向对方裤袋,打算揣进去。
手掌拍击手背,响亮的啪声,“谁要你的钱。”
折好的钱被甩出去挺远。
站在不远处看好戏的女孩忍不住笑出了声,非常直白地上下打量像个落汤鸡的朱光辉。
捡回钱,狗儿在朱光辉眼前比了个“1”,他没用任何动作解释这个“1”的意思。朱光辉气愤地猜,应该是“最后一次机会。”
拿起朱光辉的手,将钱放他手里,狗儿轻轻拍掉几乎裹满他全身的麦粒,后背粘着一团不知道是人还是动物的屎,没犹豫,狗儿用手将秽物拂下去。
污秽落地,女孩笑声更朗,“哈哈哈,难怪这么臭。”
朱光辉又羞又窘,眼中立时闪出泪花。
摩托车轰鸣而至,一个成年人骨架的男人停在女孩身边,递出头盔。
眼看女孩坐上了摩托,小弟举着花急声提醒:“辉哥,花还没送,花。”
扣上头盔玻璃前,女孩提高音量回了句,“我不收有臭味的花哦。”尾音上扬,似是戏弄,似是陈述。
轰响渐远,憋回眼泪的朱光辉飞起一脚,踢散了小弟手中的花。
他狞笑着鼓掌,不停拍手,配合点头的动作表达心中五体投地的佩服。
兰景树在狗儿肩后抬起眼,眸中没有半分惧色,平淡漠然之下,显出一点点阴狠,一点点得意。
狗儿从朱光辉手臂用力的程度判断声音很大,从而知道他气得不轻。
“兰景树,弄不死你,你就是我爹。”脚掌重重踏下,带着恨意碾转,娇嫩的玫瑰花瓣眨眼间残破成泥。
朱光辉用一声高过一声的怒吼发泄,两个小弟帮了倒忙,慌得眼不看路,差点摔跤。
兰景树看着朱光辉离开的方向,视线没有一秒钟的偏离。即使蒙着脸,狗儿也知道他在笑,他在记录,他在咀嚼朱光辉每一个失意的瞬间。
三人消失在转角,兰景树收回目光,拉着狗儿回家洗手。
味道一时除不尽,不想弄臭兰景树洗脸的毛巾,狗儿抽回手,在自己的脏衣服上擦水「我发现……你挺坏。」
知道狗儿看出来了,兰景树绷着脸,不露一丝悔意,湿润滴水的手指缓缓动作。
一个贬义词,应该配合嫌恶的面部表情,兰景树做得很不标准,嘴唇紧紧抿着,神情倔强又固执。
「讨厌我了?」
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抓了一下,狗儿觉得兰景树有点可怜,想摸摸他,抱抱他。
朱光辉欺辱了他半年,还这一下,实在不算什么。
右手拇指食指捏一下鼻翼,然后用力向外一甩,五指张开,掌心向下,面露厌恶的表情,这是讨厌的手语动作。
狗儿也做不来,做不像,挨一下鼻翼,手指向下比个五,他凝视着兰景树,眼里有温柔的微光。
「不讨厌你。」
冷水顺着手臂下滑,带凉体温,兰景树的心口却慢慢热起来「无论我怎么样,你都会站在我这边吗?」
见狗儿垂着眼眸发愣,兰景树捏捏他的手,再问「会吗?」
指间传来微凉的感受,狗儿抬起双手,细看手面重新覆上的水痕。
像是高人点化,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一切的“从无到有”,都源于两个“需要”。一个需要,一个被需要。
「小狗当然站在主人的身边。」
兰景树需要。
狗儿被兰景树需要。
他从双手空空,到载满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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