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自西方奔涌而至,来势汹汹,淹没千家万户的房顶,城中一片鬼哭狼嚎。
水上漂着不少门板,大人孩子坐在上面,抱着房屋的柱子不撒手。也有人把孩子和鸡鸭鹅狗放进木桶木盆里,用绳子拴成一溜。
苍名指着息园三坊的方向大声喊道:“放掉一切财物,带上家人去客栈!那里有结界!”
四下里哭声此起彼伏:“不行啊,我全部家当都在这儿了,我走了就什么都没了……”
还有个大叔骑在牛上大叫:“老牛老牛,你可别走,来年春耕……”
话音未落,水位没过了老牛的眼睛,牛蹄一松,连人带牛漂远了。
此时,那个白天干架的妇人驾驶着一片棺材盖,劈波斩浪而来。
又有几位曾经满城驱邪的小道士,抱着一段被水冲倒的树干。
苍名顿时如见救星,飞身上树,对他们喊道:“劳驾几位能人,帮忙组织大家去息园三坊客栈,我继续往西边去查看情况。”
那妇人面色苍白,一声爆吼:“不行!我……我要去……我女儿她……”
几个小道士则抽泣着说:“完了完了,快发信号,快让师父师兄师叔师姑……”
苍名唉了一声,薅下一把树叶,向四面八方横扫掷出。
树叶变成的黄符落在水中众生的身上,化为一股大力,推着他们往客栈方向漂去。
那些人边漂边发出更加惨烈的哭声,仿佛扔下祖辈积攒的财产还不如被水淹死。
那个妇人自顾自去找女儿,苍名高声说:“我去找,这位大嫂你先去客栈!”
妇人恨恨地说:“你管我!你是哪根葱?”
苍名张口结舌:“我,我是个抓鬼的……”
远远望去,城中地势最低洼处漩涡飞转,将活人和牲畜卷入其中,一口吞没,仿佛地府在人间开了一扇门。
息园三坊的结界里挤满了慌张的人。寻烟和觅霞把源源不断的新来者安排到大堂的某个角落:“大娘,您往台阶上站站,小伙子你侧个身……好了,大哥您站在这个空里……”
苍名筋疲力尽地回到客栈门前时,发现无律和希声脚踩着几块砖,竟然还在费力地往房顶上爬。
苍名飞上屋顶,一手一个把他俩拉了上去。希声一上去就躺倒在房梁上,同时还不忘默念法诀。
无律呼哧带喘地说:“看什么看,我们又不是武仙。”
苍名纳闷地说:“那你还非要上来。”
无律拄拐站起身,直立于屋脊之上,振臂高呼:“今日大家相依为命都是天意,以后各位来小店打尖可以获赠一壶好酒,请大家广而告之!”
无人理会。
苍名和希声一起维持着结界,突然觉得不对:“城里的人都在这里吗?”
那几个号称全城巡回驱鬼的小道士吐着嘴里的污水,说:“怎么可能,那些得痨病的跑不出来啦。”
“痨病?”苍名一愣,“城里什么时候有痨病了?”
“这位道友,你不知道吗?”那个大师兄模样的小道士摇头咂嘴地说,“这个立冬日真是怪极了,先是菜里藏冤魂,又是一个下午之间病倒了老些人,天黑又发洪水……”
又有人叫起来:“菜!城里的菜都是从西边运来的,菜里有毒!有……瘟疫之毒!”
无律大叫一声,一连声叫着寻烟:“快往客栈里泼石灰水!希姑娘今天下午去的那家怕不是瘟疫瘟死的!”
希声:“恩。”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洪水退去,脏物淤积,尸体腐烂,才有瘟疫。”苍名背着手俯视一片激流,疑虑重重,“为什么今日是先有瘟疫,再有洪水?”
希声豁然睁开眼睛,仰卧凝视夜空,幽幽地说:“有鬼。”
“不错,这里面有鬼,就是不知和你那珠冠有没有关系。”无律对苍名说,“你去吧,我和希声在这里护阵。”
苍名想起那晚绣花鞋不光挑明珠冠再现,还大唱有的没的,不禁苦笑道:“多半是有关系吧。”
无需多言,苍名抽出冰刃宝剑,御剑飞行,逆流而上,向西追溯洪水来处。
出城以后,又飞出二三十里,水流不见泛滥之势,反而逐渐缩窄成一条平平无奇的河。
苍名捡了张树叶,变出晴雨符,对着西边高高举起:“观天。”
月光之下,黄符碎成一把干枯粉末,西边不止是不下雨,还有点要干旱的意思。
一筹莫展之际,突然远远传来一声呼喝:“鬼克星!”
苍名条件反射地抬头答应:“抓小鬼五十文,大鬼一百——”
一团红色像炮弹一样发射过来,定睛一看,魏羌站在眼前,后衣领中插着痒痒挠,风尘仆仆满脸风霜。
苍名一把抓住他:“你这孩子来得正好!逢焉城发了大水,又闹瘟疫……”
魏羌拔出痒痒挠,虚空劈斩,愤愤不平地说:“不错,我看到了道士发出的烟火信号,想来是附近有人求救。”
苍名说:“西边没有大雨决堤,这场洪水却从西而来,越流越宽,肯定是被施了邪术妖道。”
魏羌沉着脸说:“果然又是西边。鬼克星你有所不知,西边有个大名鼎鼎的老鬼,平时隐居在荒村中,我上次去采药差点着了他的道,幸好被天心沭救下。”
苍名奇道:“什么样的老鬼?为什么来惹你这道士?”
魏羌面色铁青道:“那老鬼想要把我绑去……绑去……这个,那个……”
他那个了半天也没那个出来,说:“算了,你不用等我了,我不会说了……”
苍名赞同地说:“我不等你了,我要去沿着河去西边看看。魏兄弟,如果不太麻烦的话,能不能有劳你去城里给病人配草药?”
魏羌大义凛然地点头说:“正有此意。我派向来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以此为道。鬼克星,你往西去多加小心,那个村子叫……十七烟。”
苍名踏入村庄十七烟时,只觉得浑身打摆子,立刻理解了魏羌提及这个村名时那抑制不住的面部抽搐。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十七烟上空却仿佛被一只湖绿色玻璃罩扣住,空中弥漫着混浊的青烟,似雨似雾。
全村鸦雀无声,不见人影,难以想象魏羌跑到这种寸草不生的地方采草药。
一地石头房子耸立,最中心一座石堡拔地而起,苍名自言自语道,这老鬼是在这儿封番立邦呢。
洪水的源头,到石堡之前戛然而止。
苍名担心老鬼在唱空城计,正想使出看家本领,匍匐爬进石堡,耳边不远不近地响起一声口哨。
一道银白色身影轻轻落在她身边,飘逸潇洒,瘦高挺拔。苍名惊喜地扑过去:“你怎么来了!”
“路过。”未辞抱起手臂说,“将军忙着拯救苍生,可倒忘了去古董店里救我。”
苍名这才想起来,只好实话实说:“想来你也不用我搭救,我就把你忘了。”
未辞高高地挑起一边眉毛:“谁说我不用搭救的,我当时怕极了。”
苍名也抱起手,半笑不笑地说:“我还没有问你,你的古董店不是叫无名吗?怎么成了苍名?”
未辞轻松地说:“叫什么,还不是我说了算。请吧,将军。”
苍名说:“咱们爬进去,我带你,你跟紧了……”
未辞笑了笑说:“下次吧,下次让我学两招。”说着轻轻扶住她的胳膊,带着她在一片村里七拐八拐,走进一间狭长的石头楼里。
苍名压低嗓声问:“这房子,你租的?”
未辞说:“是我从前设过结界的,放心,外人进不来。”
苍名试探地问:“可是你来这里……也是采草药吗?”
未辞彬彬有礼地说:“我来抢未央冠的。”
“……”
“不信么?”未辞关上石房的厚重石门,“几年前未央冠在这里昙花一现,我慕名而来。”
“古董店主果然爱好藏宝。”苍名淡淡一笑,“不管怎么说,你大概不是为了争夺权势。”
“为什么?”
苍名假装想了想,说:“因为你又不缺金银财宝。”
未辞轻轻一笑,随手打个响指,一个锦囊出现在半空中。他说:“我带来的,换上吧。”
苍名倒吸一口冷气,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蓝袍,一道一道泥印水渍,惨不忍睹。
虽然略施小计就能整理一新,但苍名还是觉得非常丢脸。
她拎起锦囊嗖一声瞬移进房间,关上房门:“好的,谢谢!”
锦囊里是一套轻纱罗裙,穿在苍名身上正正好好,分毫不差。宽大水袖上下翩飞,纱带总是高高飘扬在身后,好像被风托住一样。
苍名看着蒙尘的镜子,浅碧蓝色长裙如同海上波浪,赤橙色的袖口和飘带则恰似晚霞。她心中一阵战栗。
可没听说过未辞有女装的嗜好。这套年轻女子的装扮该不会属于……他的妻室?
苍名开门走出来时,未辞的眼睛亮了。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她脸上有一种淡淡的死感。
未辞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喜欢这套衣服?”
苍名说:“这衣服,应该不是古董店里的商品吧。”
未辞犹豫了一下,说:“不是商品。是属于……一个重要的人的。”
苍名一个响指收起换下的衣服,简洁地说:“走吧,去找那个老鬼。如果洪水瘟疫真是他所为,那就掐断他的邪术。”
未辞还观察着她的脸色:“这衣服……难道是太勒了?”
“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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