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石墙的另一面,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蜷缩在墙根下,衣服脏得像一团破布。
苍名高抬腿轻点地,蹑手蹑脚地走到他面前,确信不是陷阱,才蹲下来问道:“小兄弟,你是被抓进来的?”
未辞站在他面前,冰冷地俯视着地上一团瑟瑟发抖、嘶哑抽泣的破布。
小男孩双手抱头,眼皮紧闭。苍名想到这孩子差点被做成夹道红烛中的一支,不禁万分同情地说:“你放心,有我们在就没事了,我是个驱鬼道士,这位哥哥是……是个力气很大的好人……”
小男孩艰难地抬起头,肮脏面孔上,双眼涣散无神。苍名赶紧半托半抱地扶着他坐起来,把耳朵凑了过去,听到他喃喃地说:“莲……”
未辞俯身伸出一只手,把男孩抱了起来:“这位姐姐抱不动你,只好由哥哥我代劳了。”
男孩一靠进未辞怀里,立刻剧烈地抽动挣扎,干枯分叉的嗓音如同警报拉响,石堡中回荡着野兽般的嘶吼。
未辞另一只手轻飘飘地一挥,封住了他的穴道:“吵死了,先让他睡吧。”
苍名怔怔地仰头望着错综复杂的石梯,重复着男孩的话:“莲……”
“走吧,将军。”未辞的眉毛危险地压迫下来。
“不好!”苍名突然原地蹦上二层的石阶,向最后一间暗室跑去。
“将军!”未辞一惊,单手抱着小男孩纵身飞跃,紧随苍名之后。
苍名刚踏上第二层,就差点被一张粉白色大网卷入,急忙一剑平扫四周。
原本空空荡荡的石堡里,无声无息地游荡着一片片巨大的花瓣,如同徘徊不去的幽灵护卫。
“当心!”苍名一剑一掌上下翩飞,急舞布阵。
刚画出六角雪花的半边,就被一片飘飘然的花瓣搂住,急忙一脚踹出去:“滚啊!”
未辞冷冷地皱起眉头,一只拳头猛地握紧。
叮叮铃铃,叮叮铃铃。
如同空朦烟雨声,花瓣碎了一地。
终于,苍名冲向了最后一间暗室。
狭小的窗口透出十七烟的青绿云雾,石盆中漂着一片浮萍般的圆叶。
圆叶上抽枝吐芽,亭亭地长出一支硕大的粉白色莲花。每片花瓣刚一张开,就嘻嘻一笑,飘然落地,一片接一片排着队向外滑行,让苍名想起小孩子们吹出的肥皂泡。
一片片几人高的花瓣铺天盖地袭来,如同一重一重的帘幕。苍名挥剑将最后一层花瓣拨开时,一座煞白的雪雕赫然出现。
“站住!”苍名一剑刺去,光影一闪,雪雕已经轻松地落在她身后。苍名一招既出,变式即到,长剑早已反手刺向身后。
几乎在同一瞬间,未辞一个手刀劈到。雪雕被前后夹击,尖叫一声扑倒在地,勉强躲过两招,下一秒钟,长剑叮地一声将她钉在地上。
苍名冷笑一声:“我就料到你会使出贴地泥鳅这一招。”
顿了顿,她义正言辞地喝道:“因为这一招是我常用的!”
那座雪雕俯卧在地,慢慢扬起模糊的脸,五官已经被人磨平,面目全非。
苍名吃了一惊,厉声喝到:“你到底是不是天心沭?”
哗啦一声,雪雕四分五裂,碎成一地白雪,很快消融不见。寂静石堡中,只有宝剑孑然而立,钉入石砖,隐没三分。
未辞在她身后说:“将军,该走了。”他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警告意味。
苍名颓废地转过身,说:“是个空壳。老鬼到底是谁?”
未辞说:“那老鬼自称为莲,爱做些低劣勾当,会唱几句摄魂取魄的打油诗。虽然被叫做老鬼,但其实是妖。”
苍名点点头,突然想起未辞也是妖,于是说:“妖跟人一样,也分善恶高下。”
未辞微微一笑:“也许。不过,妖的确不算什么好东西。”
苍名辩解道:“这就不对了,你就是好东……好动活泼又坦荡果敢的好妖。”
未辞愉快地说:“恩,不过我不坦荡。”
“好,你不坦。”苍名无心多聊,从地里拔出长剑,渐渐拧起眉毛,“我总觉得,我们这一趟未免太顺了,不光长驱直入,还随手破了诅咒。”
未辞说:“将军武艺高强。”
苍名继续说:“老鬼没找到,却找到天心沭的小像……难道诅咒是天心沭设的,十七烟已经被她夺舍?”
未辞一手抱着小男孩,不必要地往上抛了抛,加重语气说:“将军,回去吧。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或许醉翁之意不在酒。”
苍名顿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说:“你是说,一切只是为了把我引来。”
“不错。”未辞紧紧盯着她的脸,郑重地说,“将军,你归隐民间多年,他们不过是想引诱你露面。”
“然后顺着我摸到未央冠?”苍名哑然失笑,摇头说,“那可要让他们失望了。”
未辞却说:“如果不止呢?将军,收手吧。”
“先把这孩子带回息园三坊吧,我怕他撑不住了。”苍名扬起一张黄符,沉沉地说,“归去!”
周围的一切都旋转起来。在呼啸的风声里,未辞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将军,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探寻宇宙终极奥义?”
苍名又被这句话肉麻得一哆嗦,但还是回答道:“昔有武神,旷世之尊,抬手灭邪灵,垂眸悯世人。这是师祖讲过的护世神,相传他成神后踏破邪域,从此成为众神之神,大道之道。”
未辞说:“你仍然想要证道成神?”
苍名回答:“我嘛,总要找点营生。”
未辞说:“如果我说……我希望你放弃打打杀杀的生活呢?你的仇,我会替你报。”
苍名笑了笑,没有说话。
风波初定,息园三坊的大门出现在前方。
洪水已经退了,逢焉城一地狼籍。苍名提着裙子,准备踏着一片看起来稍浅一点的淤泥走向客栈。
未辞随手把小男孩抛给前来迎接的无律,捉住了苍名的胳膊:“地上太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抱你过去。”
无律响亮地啧了一声。苍名急忙说:“不用麻烦了,我很沉的。”
“沉吗?”未辞悠哉悠哉地说,“我又不是没抱过。”
“喂,你们就不能御剑过来吗?”无律吆喝道。
苍名一抛宝剑,两人一起站了上去。
无律一手拄拐,看看另一只手里托着的小男孩,问:“这孩子是谁,怎么睡这么沉?”
苍名进了客栈,疲惫地往长凳上一坐,说:“给他找间屋子住吧。”
无律大喜过望:“他是来住店的?”
苍名说:“恩,但是不能管他要钱。算在我的账上好了。”
无律切了一声,随手给小男孩解了穴道,交给寻烟照料。
小男孩一醒来,发现自己被一个笑容满面的小厮抱在怀里,又开始嘶哑哭叫起来。
无律看着苍名,狐疑地说:“你怎么换了新衣服?”
苍名想到衣服的来历,一阵心烦:“换衣服还不行?”
未辞在旁边幽幽地说:“不好看么?”
无律又切了一声:“我倒忘了,当年忘仙派弟子每逢出场,华服如云,迎风舞剑,衣袂飘举,演出装束从不重样呢。”
苍名怒道:“什么演出,我们哪一次不是去干正事?”
无律快人快语地说:“你还挺维护他们嘛……”
希声带着出神的表情沿楼梯悄然而下,冷不丁问道:“苍名,你怎么回来了?”
无律也突然醒悟:“你怎么回来了?我们以为你去探个路,就会给我们发信号了。”
苍名说:“是诅咒,已经破了。”接着简明扼要地讲了此行的始末。
希声注意地听完,沉吟道:“也许是天心沭干的,也可能是老鬼莲。老鬼也许和天心沭一伙,也可能不是。”
无律鄙夷地说:“你说得真对。”
希声呵呵一笑:“依你高见?”
无律一拍桌子:“说不定老鬼是天心沭她爹!”
“城里如何了?”苍名看向窗外,街上纸钱纷飞,不见行人,只听见隐约哭声。
“洪水是退了,瘟疫可没那么容易。”无律阴沉地说。
“病来如山倒,那肯定不容易喽。”一道清透昂扬的少年嗓音接口答道。
魏羌大踏步走进客栈,一手抓着痒痒挠,一手拎着一提溜乌漆麻黑的烂泥,苍名看了半天,才发现那烂泥是一个装草药的箩筐。
觅霞从后厨端来几杯茶,魏羌拿起一杯猛灌几口,又差点喷出来:“什么茶味道这么怪?”
无律一挥拐棍说:“将就喝吧,城里现在什么都没有,我用仅剩的干海带泡了点茶。”
魏羌一脸凄楚地看着茶杯,这时苍名问道:“魏兄弟,这两日可有瘟死的人?”
魏羌这才看见苍名,不禁奇道:“鬼克星,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城里当然死人了,还死牛马羊狗呢,个个满身烂疮,好在我老参派的草药能救回来几条命。”
苍名说:“我们进了十七烟,可惜没捉到那老鬼。那里有不少……死去的少年。”
魏羌动了动嘴唇,刚要开口,一声凄厉的吼声响彻客栈。
未辞皱着眉说:“这么吵,我就先回去了。”
在出门之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苍名:“将军,你的证道执念……请三思。”
苍名看着他的背影,竟一时间答不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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