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苍名万万没想到的是,半只烧焦的绣花鞋一路蹦跶,蹦进了息园三坊客栈。
而店小二不仅没有把这东西赶出去,还将它请上了二楼客房。半只鞋妖,连人形都没化出来,竟也住了间客房。
她一步踏进客栈,大喝一声:“好小子,我信任你们这家鬼客栈,你们却敢窝藏鞋妖!”
小丫鬟从黑暗中浮了出来,带着巨大的笑容说:“客官,你回来了。”
店小二则咧嘴笑着说:“客官,我们就是做妖鬼生意的店呀,来者都是客。”
苍名一瞬间已经扔出去八张黄符,将客栈八个方位贴满:“是你们交出绣花鞋,还是我上去自己抓?”
“诶,客官说笑了。”店小二圆滑地说,“您请上座,要点什么尽管吩咐我,不要惊动了二楼客人。”
苍名唰地推开他,正要向楼上走去,猛然发现柜台后面多了个打算盘的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人拄着单拐站起来,朗声说:“起风了,关窗户关门。”说着拐棍一扫,算盘腾空而起。一颗颗算珠如暗器飞向四周,叮叮咚咚打在窗户和大门上,如同激昂鼓点,每一扇门窗都嗖嗖合拢起来。
强劲法力随鼓点爆发而出,一时间茶壶桌椅乱飞。四周悬挂的一排排纸旗唰地一抖,猛地齐齐转了个面,竟是一个个纸人小鬼,双眼绿光闪烁,嘴角狞笑横生。
苍名再一转头,桌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位自斟自饮的客人,那人拈着一根筷子,和着鼓点叮叮咚咚地敲起面前的一排碗。
曲声一起,法力如海浪席卷大堂。桌子整个飞上半空,爆裂成无数碎片。碎片如同飞镖一般刺破空气,嗖嗖向四周打去。
拄拐人一抛单拐:“盾开!”那柄平平无奇的拐棍在他面前悬空竖立,像转花枪一样转起来,瞬间化为盾牌。碎片叮叮咚咚撞在盾上,顷刻间灰飞烟灭。
两人一站一坐,乒乒乓乓地斗起法来。两股法力彼此对上,先是打了个天翻地覆,接着突然通力合作,落成一圈法阵,将客栈牢牢锁死。
那一瞬间,苍名第一次有了活见鬼的感觉。这两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容貌年轻却眼神老练的人,是当年苍名最亲密的两个朋友。
拄拐青年相貌堂堂,是十年未见的故人钟无律。无律出自铜铎派门下,以音律节奏做法,是苍名的世交兄弟,从小一起玩过泥巴。十年前苍名被四大流派穷追猛打时,他曾出卖苍名的行踪。
而饮酒散客冷艳妖媚,是另一位十年未见的故人殷希声。希声是不闻派杰出女道士,以奏乐做法,是苍名的年少好友,和苍名一起逛过年宵会,闯过男澡堂,后来却亲自带队追杀苍名。
苍名每次都逃得飞快,丝毫不顾仙侠遗风,人称赖皮活爹。不久,无律和希声也先后修成散仙,从此再也没见过。只有民间传说里诉说着他们的奇闻,一辈出三仙,古今无双事。
苍名纵身跃上房梁,在空中时不忘拼命摁紧面具,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是她逃亡多年的看家本领。接着朗声说道:“小道只是路过,两位不要认错了人,放我出去吧。”
无人理会。
无律缓缓收势,向希声拱手一拜:“巧啊,又对上了。”
希声冷笑着还礼道:“久违。”
无律抱起手臂说:“不闻派如此清闲吗,殷大师来我这小店干什么?”
希声不阴不阳地说:“我一介草根,自然四处游历,钟大师怎么有空开这快倒闭的鬼店,不回铜铎派去继承大统?”
无律毫不客气地说:“我本事低微,难当重任,比不上殷道长会讨师门欢心,当年亲自带队去抓丧门星。”
希声咔一声捏碎了手里的筷子:“你自己不是也出卖了丧门星?我是敬佩钟大师,才虚心效仿。”
无律咬牙切齿地微笑道:“谁比谁高贵,四大流派都是为了捞到珠冠而已。”
苍名一言难尽地望向这两人。无律开了家收容妖鬼的客栈、过路的希声还在这客栈里打尖。但那绣花鞋毕竟只是旅客,而非无律养的手下。毕竟仙有仙规,不可与邪妖恶鬼为盟。
因此苍名并不准备与这两人大打出手,眼下当务之急是引开他们,而后回来捉拿鞋妖。
同时她决定日后找个机会,将他们在破客栈里斗殴的事捅到凡间,让说书人编成话本,冲淡自己那丧门星的事迹。
两人寒暄完毕,不约而同地抬头,冷冷看着苍名:“下来。”
苍名轻轻落地,点头微笑,夹起嗓子说:“二位在切磋法术吗?小道也是修行之人,贱名恐污了尊耳,二位叫我的绰号鬼克星就好。”
希声说:“好丑的面具。”
“……”
无律微笑道:“阁下何不摘了面具说话?”说着,拐杖一挥,直冲苍名门面而来。苍名只觉得劲风袭来,当即脚下辗转,身形飘忽闪退,一手举剑抵挡。
“误会误会,我真是过路的啊——”
希声袖着手幽幽说道:“要我说,不如大家坐下……”
不等她说完,苍名飞起一脚,踢开一扇窗户跳了出去,唰的一声拔剑而出。那圈临时拼凑起来的法阵,立刻被劈出一道豁口。
无律和希声相继从大门跑出来,各自拉开架势,捏起手诀:“站住!”苍名已经收起长剑,大声叫了起来:“你们认错人了——”
一张张纸人从无律身后哗哗飞出,蓦然抽展成数丈高的鬼影,彼此手挽手嘿嘿冷笑。
苍名一弹剑刃,铮地一声,纸人被震得尖叫打滚。而她自己早已跳上树梢,一路踏着连绵树冠逃之夭夭。
“鬼克星!站住!”那两人纵身追来,虽然没有轻身功夫,却一路再接再厉,毫不示弱。特别是无律,拄着大拐,却跑在最前面。
苍名跑的更快了。当年她可是背负了搅黄四大流派的罪名,这两人定是要捉住她报仇。
沿途行人淡淡地看着这几个追逐吼叫的人。只有几个蹲在路边的小贩叫起来:“抓鬼了——又抓鬼了——”
苍名满城兜圈,好不容易甩掉了那两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客栈看了一眼。客房空空如也,那两人如此一搅局,绣花鞋果然逃走了。
循着略带糊味的妖气,苍名追到江边。气味直抵对岸,苍名御剑飞过江面,在荒野找了个树墩坐下。透过一人高的芦苇,她静静地等待着。
逢焉城之南,江水自西向东奔流入海。江水之南,旷野茫茫。旷野之南,远山连绵不绝。不多时,南岸传来细碎的动静,苍名聚精会神,等待着绣花鞋出场。她生怕是希声和无律又追来,提前把宝剑拔出来拎在手里。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越来越近。
苍名屏住呼吸。如果是希声和无律前来捉拿她,她到底是一如既往地耍赖逃逸,还是洗尽旧恨、决一死战?
在逐渐逼近的脚步声里,苍名突然想起从前的许多零碎片段。比如有一年,他们三个才过十六岁,一起去端了一只邪妖的老巢,霸占了邪妖的陈年佳酿,喝得满脸放光,大醉而归……
尽管二人后来听信谗言,背叛了她,她也没有深究过。她缓缓伸出一只手,拨开芦苇看向前方。一匹亡灵黑马穿过旷野,沿江向东走去。马背上有两个黑影。
一个黑影坐着,另一个黑影横趴在他身前,不省人事。趴着的是个穿红袍的年轻男子,他的脚上,穿着正是那双红面黑底的绣花鞋。
方才只剩半个的焦糊绣花鞋,竟然又变得崭新鲜艳,成双成对,完好无损。
不是希声和无律。苍名竟然如释重负。
坐着的黑影骂道:“他妈的,你倒是跑快点啊,大王等着呢。”说话带有空洞的回响,是个出来办事的妖怪喽啰,一张黑脸几乎融入夜色,仿佛只有一顶帽子悬浮在衣领上。
亡灵黑马脖子上插着一支箭,步履蹒跚,大概当初是中箭惨死的。
苍名轻手轻脚地跟上,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忽然之间,妖怪喽啰猛地勒马止步,困惑地举起手里拿的圆形东西。
“咦,怎么指针转得这么厉害啊?”他回头向苍名藏身的方向张望一阵,“指针闪起来了……”
“识怪罗盘!”苍名顿时刮目相看。一个出公务的普通小喽啰,竟能手握此等贵重法宝。持罗盘者,可辩识方圆十里内仙鬼神妖的方位。这法宝本是道士发明的,后来反而被妖鬼拿去用了。
马背上的小喽啰又拿着罗盘看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有大鬼!”于是他调转马头,朝着苍名的方向喊:“阁下何在?是恰好路过,还是有何指教?若阁下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苍名缓缓起身,长身玉立于原野之上。小喽啰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一下。
“好丑的面具。”
“……”苍名盯着他诡异一笑,“你马背上驮了个什么?”
小喽啰拍拍身前趴着的人:“这个吗?回大鬼阁下的话,这是个活人,不值钱哒。”
“本大鬼又不是抢钱的土匪。”苍名耐心地说,“你带活人回去干什么,他干了什么坏事?”
“他能干什么坏事,我们大王要我带他回去而已。”小喽啰戒备地说,“小小玩意……”
话音未落,一阵风刮过,苍名已经欺身而上晃到马前,一挥手让他仰面摔了下去,又掏出一张树叶变为黄符,向马腿上一贴。马拖着四条直打晃的腿走了起来,往城里去了。
“你他妈的……”小喽啰气急败坏,挣扎着爬起来,手起光落,化出一杆长矛,向苍名刺来。
叮的一声,苍名一剑荡开小喽啰的长矛,法场的冲击使得对方避退三舍。小喽啰看着苍名的脑袋,惊疑不定:“你真是他的人?”
“谁?”苍名翻身挂剑,一瞬间已经随手挽了几个剑花,朗声问道,“少废话,你家大王是谁?”
“天心沭!”
“没听过!”
小喽啰怪叫一声,凌空跃起,长矛从半空中劈下。苍名闪身旋转,出剑刺中长矛的中段,凭着轻轻一击的巧劲,长矛断成两段。
“定!”苍名一个树叶黄符拍过去,“你们大王的老巢,在哪?”
小喽啰浑身定格,眼珠转了转。苍名摘下面具扇着风,忽然感觉不对劲。
东方隐隐传来地动山鸣的声音,似乎有千军万马疾驰,鬼气冲天而起。须臾之间,一大团比黑夜还黑的黑烟出现在远处,眨眼间滚滚而至。黑烟里一大群妖鬼叽里呱啦地喊着:“副将,我们来接您了!”
苍名扬手一抛面具,瞬间放倒了前排一片小妖。后排的小妖前赴后继地赶上来:“你们躺下干什嘛……哎?副将您老人家在练什么?
“这都不知道,这一招叫推窗望月!”
“副将的马怎么跑到江上去了?快追回来。”
“这个女孩子是谁?”
苍名轻弹剑刃,幽幽回声里,跑出去追马的小妖应声倒地。黑马丝毫没理会身后的鸡飞狗跳,始终费劲巴力地走着。
“妈呀!是道士!”众妖鬼纷纷拉开架势应战,一哄而上。
苍名移步转身,凌空仗剑,倒踢紫金冠时长剑斜斜刺出,落地翻身接一招探海。疾风飒飒,一瞬之间后腿已笔直指向天空,唯余长发和下摆缓缓飘动。
四周一地都是被放倒的妖鬼,低吼咆哮,凄厉瘆人。正要抓起一个小妖带路,黑烟忽然又浓郁起来。一些黑油般的东西从地上爬起来,凝聚成一个个扭曲难名的形状,向苍名猛冲过来。
“滚啊!”苍名看得一阵头皮发麻,奋力挥剑格挡,一脚踹了出去,“哪里来的……邪狞!”
从前有妖魔兴建道场,专门接受人类信徒最邪恶的祈愿。祈愿者内心最泥泞的一面,就是他们献给妖魔的供奉。后来道场一夜之间荒废,道场里这些积聚的邪念成了精,从此祸乱人间。
邪念不会凭空产生,也就不会凭空消失,被千刀万剐后仍然能够重聚整合,乃至膨胀发酵。无论怎么斩杀,那群邪狞始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源源不断。苍名和它们斗得难解难分,宝剑沾上了不少黑油。
“怎么这么脏……”苍名顿时崩溃。没完没了的邪狞拖住她,看起来要斗上三天三夜。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口哨声从半空传来,尾音还带着点转调。苍名一分神,好奇是谁在吹流氓哨,差点被两只邪狞一左一右缠住,急忙向后跃开。
一道银白色身影从天而降,落在苍名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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