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云州的天愈发冷了。

天色渐暗，舞真城内吆喝叫卖的市井贩子们，早已早早收了摊子，哆哆嗦嗦地顶着愈下愈烈的绵密大雪拐进了几里之外的住宅区。

还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整条街上就只剩下了官家巡守们手提着还未燃灭的大红灯笼，在萧瑟的夜风中颤抖着，忽明忽灭。

舞真虽然和北凉的城都胤然相比，失了北部地区的苍凉与雄浑，但却是卞朝版图中唯一兼具南北两地风格的北凉属地。

“啧…那扬州来的货物当真是条白眼狼。”

路过的一巡守擦了擦沾血的马鞭道，“爷看他一路从狱里被奴贩折磨到舞真，早就受不住了。便说要把他贩给老爷们玩玩，那小子竟然敢瞪爷！”

“哈哈…既然那货色是白眼狼，大人不是也把他丢到狼窝里了么？”暴雪之中又有人在回应，大笑。

“北凉的小公主…今晚就且看着吧！”

打马而过的巡守们逐渐狂笑着远去了，远处有早已落叶的杨柳垂着条，在雪中沙沙作响。

依城而绕的河水还未结冰，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了水中，随即消失融化，再也看不见了。

——

“杀了她…”

“…”

黑暗中有人在凄惨地大笑，男人大踏的脚步一步一声地回荡在孤寂的金銮殿之上，手中长剑摩擦着地面，越来越近。

“好！那臣便杀了她——！”

黎九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赤着脚依在一个壁炉旁。

脚下是大片大片铺了满屋的白色狐皮毯子。她一双纤巧的玉足一晃一晃地踩在上面，引得脚腕上系着的那一串小银铃也一晃一晃的，响得格外好听。

大红帐子白纱罩，还有这分外熟悉的北风声…

完了。

她惊得一下站起来，却只觉得刚刚睡醒的浑身剧痛无比，竟像是被悉数被刀割过了一般，猛地一个哆嗦。

便只听见“啪”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怀里掉了出来。

黎九犹豫着抽了抽嘴角，目光顺着那声音下移，刚准备扬起的笑容就这么直接，干脆，利落地僵在了脸上。

一把弓，上面还带着血，还是热乎的。

她抖了一抖，抬头向面前望去，看见几个戴着镣铐，奄奄一息的奴隶正被锁在房内的柱子上，腿上腰上还插着刚刚射出的雪白的箭羽。

眼看着一个满身是血的断腿奴隶正颤颤巍巍朝她爬过来，黎九感觉自己就快要晕过去了。

她揉了揉脑袋，只记得刚才还在为某个凄美宫廷戏本子洒了一把悲伤泪…

怎么现在，就这么听着铃铛睡着觉，身边还成了这个鬼样子？

“殿下。”

一身月白色交领短衫的少女在她身后微微作了作揖，然后拽着裙边弯下腰重新将壁炉烧热，“红瑶殿下，您醒了。”

红瑶殿下。

黎九清醒了。

按照她经常托手下买来消遣的戏本子套路来看，她这。

…怕是魂穿了。

不仅仅是魂穿，还是说巧不巧，穿到了自己刚刚看过的那个宫廷戏本子里的，某个同名倒霉女配身上。

北凉红瑶郡主，北凉王九公主，姓黎名九。

跟自己名字还一模一样。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红瑶殿下在本子里又叫九公主，是北凉王黎钰第九个女儿，堪称凉王心头宝。

北凉封地地处荒凉，民风彪悍，又远离卞朝都城扬州，天高皇帝远。是以这个小郡主从小就在一众北疆人民的手心里捧着长大，性格顽劣不堪，喜怒无常。

也因此，这丫头从小就号称是北疆狼女，继承了历代北凉王的优良传统，不管是喜生杀的性格，还是骑马刀剑，一个不落，通通被学了去。

只是她一共只出现了不到十话，还没等她记熟戏份，便被文里一个心狠手辣的男配给当成垫脚石杀掉了。

男配名叫萧世离，出身卞宫掖庭，后寄养于扬州大族萧家，被灭族的萧老宰相养子。

这人从小双腿残疾，却不爱美人爱江山，一心只想搞翻朝廷，是日后权倾朝野的“黑衣皇帝”。

事实上他最后也成功了，位极人臣之后一个一个除掉异党，将当时的皇帝逼宫退位，自己建立黎朝一统四海。

赢家啊赢家…

但可能是因为这人小时候摔坏了腿，之后又受尽折磨心理有点变态，平常做事不仅阴沉狠辣，机关算尽，还是不折不扣的暴虐狂。

黎九回想了一下这位原主之后那个被挑断手筋脚筋，扔进桶里做成人彘的悲惨结局，忍不住又抖了抖。

“殿下，您不舒服吗？”

身边一直站着的小侍女小心翼翼地开口，“需不需要流月再挑几个奴隶，让您解解气？”

“…不了不了。”黎九无力地摆了摆手，撑着头重新靠回壁炉旁。

“我好累，想一个人静静。”

大概是魂穿的后遗之症，她如今不知为何，记不起之前自己的身份了。

不过也不打紧，既来之则安之。看眼前这副身体，目前的主人应该还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她在心底寻思道。

还好，按戏本里的时间推算，眼下身处江都扬州的萧家应该才刚刚灭族。自己不管是除掉这个未来的魔王，还是好好抱住他大腿捞一把，都还来得及。

反正她在那本子里只是一个小配角，只要顺顺利利按照剧情走，再仗着原主这张据说卞宫绝色的脸蛋，对那什么萧家大公子使点美人计之类的…

岂不美哉？

想到这里，她微微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扭过头，无比真诚地看向一旁的流月，“月月啊，主子我呢问你一句…

你有没有听说过扬州的萧家呀？”

在她的印象里，原书里对这个萧家养子的描述几乎都是模糊不清的。

因为这个男配出场实在是太晚，只是书中女主后期与男主相爱相杀时一时的合作对象，很快就各取所需，分道扬镳了。

而她之所以对萧家被灭能够印象深刻，还是因为，那是由戏本男主出身的世族一手策划而来。

所以说来惭愧，对于萧世离本人在灭族之后经历了什么，她是真的不清楚。

“看来殿下是真的被那贱奴气糊涂了。”流月有点不忿地咬着牙，狠狠地看了一眼外面。

“萧家那个残废的废物，看来要让他再在外面多跪两天了。”

黎九：？？？？

不，等等。

“那个，流月啊…”

黎九眨巴了下眼，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揉了揉愈发头痛的额头，“你是说，现在那个被灭族的萧家养子萧世离…就跪在我大门门前？”

“是啊殿下。”

她点了点头，回答得也无比真诚，“他身犯偷盗之罪，押送的奴贩便说让手下往死里整。

而且是您下令，说是这场雪如果不停，就让他一直在外面跪着…

舞真城内今年气温骤降，今天已经是第五夜了。”

——

黎九冲出去的时候，呼啸的北风正好在黎府打了个旋，掀起了一地的白雪。

大雪纷飞，一身红衣的女孩连鞋都来不及穿，裸露着脚踝绕过曲曲折折的走廊，踏着兽皮毯子狂奔向前厅。

清脆的银铃声在风中约约绰绰地响起，她身后轻如蝉翼的茜红色大袖衫在被风掀开的白色披风下，蝶翼般纷飞。

一个转身，府内静如明月的皎冰湖把前后两厅堪堪分了去。

北凉的狼女见状，一把探手，抓住了拐角处柱子上摇曳飘着的墨色绸带，几下擦着水边晃了去，然后猛地停在了原地。

完了，美人计泡汤了，她悲痛欲绝地心道。

“殿下…殿下！鞋！”流月在她身后急急地小跑追着，提了鹿皮的小短靴拼命喊道。

黎九像是没听见似的，她看着不远处的雪地，轻轻松开抓着柱子的手，赤着脚一步一步地踩进了雪地里。

足踝深的大雪冰冷刺骨，她像是毫无察觉似的，睁大眼睛去看眼前漆黑无月的夜空下，跪着的那个身形单薄，伤痕累累的少年。

鹅毛般的大雪落在了他微微发抖的肩头。在他艰难支撑着的瘦弱脊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一直落了下去，和身上被牢牢锁着的锁链冻在了一起。

少年安静地跪在雪地里，双手被锁链固定在身体两边，无力地垂着。脖子上的铁环被不知是谁拴在了地面拴狗的柱子上，使得对方只能塌了背跪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偶尔有守夜的路过，黎九远远地似乎听见那人似乎骂了一句什么，朝他吐了一口痰。

那口老痰在空中结了冰，落在了他的身侧，少年依旧低着头，黑色的长发散乱地披散在脸侧，看不清神情。

“…流月。”

她看着这副光景呆了半晌，轻声开口，“这…是我做的，对吗？”

“他在学堂洗衣时，偷了您最爱的琉璃钗。”

流月答道，双手将那把带血的弓平举，递了过去，“您是北凉的公主，国戚之女不必为了一个被押送服役的官奴惩罚这么久。

杀了他吧。”

“我明白。”

黎九看着他，接过了弓轻声说道，“…下次不会了。”

身体原本的记忆让她熟门熟路地搭上了箭拉开弓，鹅毛大雪之中少女眯起杏眼，穆地抬手拉满长弓，将箭头直直瞄准了那个少年。

原主临死前的愤怒与剧痛从身体深处狂风般袭来，她被恨怒几乎要冲昏头脑，瞬间起了杀心。

抱大腿是不可能的了。她深呼一口气压下莫名的恼怒，脸上一边佯装着平静，一边在心底抱头痛哭。

对方是谁？未来卞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黑衣皇帝”，最擅长阴谋诡诈，暴虐冷血的大黎帝王。

您闲的没事折腾折腾奴隶也就算了，招惹他干什么啊？！

她可不想有朝一日被这家伙逮住机会反杀，然后做成人彘。

杀人灭口，义不容辞。

弓很快就拉满了，远处的街道上风声呼呼地响着，似乎有晚归的游人在马上慢悠悠吹着羌笛。

鹅毛般的大雪落在了她的乌黑长翘的睫毛上，黎九凝望着远处，一动不动。

少女的眉心有一朵染成艳红的石竹花缓缓落下，赤红着脚站在雪地里，身上系着的铃铛在风中摇动。

从足上刺骨的寒意窜了上来。雪很快就积在了玄铁打造的锋利箭头上，她指节死死地扣紧箭羽，手臂缓缓下移，将目标落在了他心口的位置。

大雪纷飞，那个少年忽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少年的眸子阴沉晦暗，嘴角被不知什么人拿鞭子抽出了血痕，肿胀黑青一片。

待看到她这个拉着弓凶神恶煞的样子后，他像是自嘲般冲自己扬了嘴角，扯出一个惨不忍睹的冷笑来。

随即又一声不吭地垂着眼角低下头，脸色苍白地吓人。

“你！”

一旁站着的流月被他那个不屑置辩的冷笑激怒了，颇有点恼怒地冲着黎九道，“这东西好大的胆子！

做错了事，竟然还敢挑衅您…不用主子费神，奴婢这就亲自去收拾了他！”

黎九注意到他掩藏在黑色长发下微微颤抖的肩膀，忽然拧眉迟疑了一下。

萧世离原本就生在江南，身形要比北疆的男子们单薄许多。此刻又刚刚经历灭族，一路拖着两条不能活动的腿作为官奴被押送北上，整个人消瘦得几乎见骨。

任她看，单是锁在他身上的那几副铁镣，都能把他压垮，更别提此人如今已经整整跪了五夜。

“回来回来…”

她一边想着，一边低声冲着卷起袖子就想冲过去的伶俐小侍女道，“别忙着动手。”

少女目光流转之间，忽然记起了一事——那萧家被灭，在戏本里描述已是惨烈无比。

雨夜之下，三千血屠无人生还，宫狱中酷刑折磨而死之人不计其数。

就算后世再怎么传闻萧世离此人心机深沉，但此刻他才刚经历灭族，年龄不过十五左右。

一朝跌至如此境地，怕是一心求死。

黎九暗暗地寻思，却不料再次和他对上了眼。

猛地被未来的帝王这么盯着看，黎九瞬间就想起了自己那个断手断脚的结局，顿时浑身一阵剧痛袭来，抽搐着抖了抖。

然后手一软，将那柄箭射了出去。

待她听到箭啸在北风中响起的声音时，黎九想把自己给杀了的心都有了。

古言第一坑！作者是个菜鸡，所以架得巨空，设定有bug的话切勿深究1551

一起看男女主互攻互撩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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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关于资料

文里朝代背景主要参考隋末唐初，服饰色彩参考秦唐，为了保证架空感基本不会出现乱用史书句子的情况，如果出现会进行标注~

文后期的舞戏，灵感来源唐诗逸舞蹈片段／胡阳舞剧《将进酒》

最后祝看文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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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暴雪骤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