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斛晚明画

“不明白你叫我来干什么。”元逐皱着眉在黎府内院下了马,扭头去看萧世离。

萧世离原本正坐在黎九专门给他打造的特制马鞍上,不知想什么事情。听见他说话之后,抬眸看了他一眼。

随后重新低头整了整袍子,弯下腰,让接应的侍卫把他从马鞍放到轮椅上,沉了声音缓缓开口。

“黎锦殿下去接卫家的人了。”

少年在舞真城已经生活多日,早已不似初来时那副落魄见不得人的模样。

萧世离是扬州贵族特有的白皙肤色,又偏生得一副柔弱清秀的眉眼。深眸垂眼,薄唇微红,平日里又散了一头墨色长发,未长开之前倒颇有几分女相之姿。

如今在北疆呆久了,言谈举止之间也带了舞真城的凌厉风格。此刻披了黑袍坐在轮椅上,虽是还是那副隐忍性格,但已经时不时露出些森然霸气来。

“元逐…卫家今日,兴许有人想要见你。”他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眼神沉沉如烛。

他曾在扬州城势力最大的家族中长大。

如今来到这里,平日里在黎府里闲了,就是和黎九他们出去骑马折梅,砸冰摸鱼,在草场上抓了兔子拿来开小灶。

倒是干净得有些不适应了。

但并不代表,他已经忘了曾经被迫学到的东西。

比如说,他曾经在府里,听门客们闲聊的那件事。

江南的小小雀儿在北疆一夜坠落,只留下了两只嗷嗷待哺的幼雏,在荒凉的北方艰难求生。

萧世离重新垂了眸,漠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交叠放在腿上的双手,上面满是常年拖动双腿在地上爬行时所划出的惊心伤痕。

在那个地方,没人在乎一个残废的养子都听到了什么。

也从来不会留意,在他们深夜偷偷摸摸聚集在某间漏雨的废弃仓库,交换着刚刚得到的情报时,一旁堆满杂物的阴暗角落里,是否有人默无声息地蜷缩在那边,只求能得一个入睡的地方。

都不重要了,过去拼命维护的所有权术诡诈,都随了扬州暮春的那场大雨,消失殆尽。

他从怀中瓷盒里取出一点白脂膏药,擦了手心上留下的旧伤。

这是上回他推轮椅时把自己给弄伤之后,黎九特意给他配的。据说请遍了整个舞真周边大大小小的各种名医,才调配出的这个方子,

两月之内每日三次,定能将疤痕除得干干净净。

估计是看不得自己手上那么多触目惊心的口子,拿到药之后,黎九每天早中晚,都要按时按点地跑来书房,定要盯着自己敷完才肯罢休。

这几日自己被她养成了习惯,就算黎九突然有事不在,也习惯性地涂了。

“是谁?”元逐继续皱眉问道,却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少女的一声欢呼。

“阿离你回来了啊!”

黎九终于被流月折腾完毕,放了出来。她见萧世离下了马坐在院子里,当即提了红裙就往外跑,浑身上下的金银首饰叮叮铛铛地响成一片。

“主子。”他浅浅地应了一声,扭过头去望她,却不料忽然怔了神。

面前的少女红衣翩飞,笑魇如花。

黎九的五官艳丽鲜明,流月只在眼角和唇上涂了嫣红的脂色,妆容却是十分干净,毫无喧宾夺主之感。

他看过去时,少女正一步踏进在雪地里。脸侧金线摇晃,整个人美得惊心动魄。

北风吹过,额前有几根并排的细细金线垂下,虚掩了眉间那朵精心勾勒的石竹花。

元逐见萧世离迟迟没有下半句话,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当即也是傻了眼。

“…你是,黎九?”

他看看萧世离,又细细辨认了大半天面前的人,这才不可置信地确认道。

“有,有那么恐怖吗?”黎九头一次画这么浓的妆,心里也有点没底,顿时怯怯地望着他,又眼巴巴地瞅向盯着自己沉默不语的萧世离,问道。

“咳咳…那倒不是。”

元逐被她盯得别过头,猛咳了一声。然后拿胳膊肘不动声色地暗戳了一下身旁半天没有表示的那位后背,“萧世离你家主子,你自己说。”

萧世离闻声抬起头,又凝神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伸出手,碰了碰黎九的侧脸,然后笑了。

“我家小主子,果然是最好看的。”

他认真地看着对方,然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轻轻拽了点对方的衫子,一字一顿,“嗯,整个卞朝上下,谁都比不上。”

“…操!”

元逐在一旁听了,捂着脸良久,默默地蹦出了一个脏字,“都说你平日不怎么喜欢说话,怎么一开口就这样语出惊人?”

“你你你,我…”

黎九忽然被夸,顿时上天,捂着张羞红的脸在萧世离面前的雪地里转圈圈,身后的尾巴快要翘到了天上。

“你喜欢吗你喜欢吗?”

她忽然俯身,双手按在了萧世离的轮椅扶手上,眸子明亮一叠声地问道。

萧世离没说话,笑着点了点头,替她理好了刚刚不小心跑出来的几根秀发。

“…我不管,阿离他说喜欢。”

他看着黎九得了认同之后,得瑟地在匆匆赶过来教导规矩的流月面前振振有词。暗自低了头,在元逐略带悲愤的眼神里笑了笑。

怎么会不喜欢呢?他在心底想。

…毕竟,那是他的黎九啊。

——

春礿祭如期开始,舞真城的百姓们都换上了做了一冬的崭新衣物,头戴柳环热热闹闹地到了街里的集市上。

黎九推着萧世离停在前院,微起的风吹得她衣袂纷飞。

她随手折了一条柳枝几下绞在一起,编了个大大的柳环,歪歪扭扭地戴在对方头上,看得一旁的流月直摇头。

元逐上了马,去府外接应黎锦了。她迟迟不见他们过来,原本还出门张望过几次,在路边的面具摊上买了狐狸面具去吓萧世离。

后来索性提了裙子坐在院里那棵大柳树上的秋千架上,悬着腿晃了起来。

萧世离抬起头,看着黎九侧戴了那副狐面高高荡在秋千上,单手抓着藤条,想要去摘树上的柳叶,忍不住出言提醒。

“殿下当心。”

“哈哈…要我看,你们这个九妹,不像昭平凉王后,倒是与她胞姐镇国公主——昭容殿下当年风姿有的一拼。”

卫宁焕骑马走在最前面,扭过头冲着黎锦笑道。

“北凉九公主黎九,见过镇西大将军!”

黎九见了,连忙从秋千上跳了下来,飞速整理好衣物之后躬身请了个安,俏声答道。

“果然,模样仪态皆与广仪当年极其相似…”他下了马,意味深长地看着黎九,忽的又转身朝身后红帐之中望去。

“夫人…您看怎么样?”

黎锦催马跟在后面,看着帐内影影绰绰却毫无言语传来,忽然心头一紧,连忙在一旁打趣着。

“将军您可别夸她了,这丫头一会儿离了人,保准又要在府里得意半天。”

“…扬州城,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镇国’二字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那慵懒的女声终于再次在帐内响起,黎九被这声音听得愣了神,连忙扭头去看。

“不过,所有人都没有忘记。”

女人纤细的指尖伸出帘外,微微挑起一边遮着的红纱。她的五指在匆匆赶去扶住的侍卫手臂上抓紧,踏着刚刚铺就的台阶悄然而下。

“当年的镇国公主举丧,长长的灵幡一直从宫内排到了城外。城中男女老少不论官职地位,皆跪于城中道路两侧,为其守灵三日,不眠不休。

那时正值三月叛乱,叛军一路杀至扬州城下,江都先皇为保皇室血脉,随了满朝文武大臣,被迫弃城逃亡。

只有当时受了处罚的昭容公主自掖庭幽禁处出,孤身一人披了玄甲。

随后率剩余三千禁卫军立于扬州城上,与十二万叛军血战十天十夜,身中数箭,仍不肯合眼。

直到北凉王黎钰率北疆军队前来援助,才碎兵符于乱军中,身陨百尺城楼之上。”

“您是…”

黎九定了定神,看着面前容颜明艳,一双桃花眼微微合了的女人,恭敬开口问道。

“妾身斛晚,乃卫家的剑与棋。”

她朝面前的少女笑了笑,“不知黎九小殿下,还满意这个答案?”

“原来是斛晚夫人。”黎九之前读经书的时候,被萧世离强行灌输了不少家族势力的内容,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字。

此刻见了真人,连忙欢迎道。

“既然九殿下在这里,那么想必旁边轮椅上这位…就是萧家的遗孤了?”她看了看黎九,接着转头看向一旁默然不语的黑袍少年,柔声问道。

黎九听她若无其事便说出萧世离的名字,不禁一愣,随即想起卫家与萧家在朝中经营多年,互相都颇有涉猎交锋,也就释然了。

“世离不敢。”

萧世离低头,推开轮椅跪伏在地上,朝斛晚夫人拜下,“如今世离只是一介官奴,能在这北疆苟延残喘下去…也是多亏了两位殿下,和舞真守卫长的帮助。”

“哦?”

卫宁焕听了这话,饶有兴趣地把目光投向了刚刚还在一旁靠着树看戏的元逐,“两位殿下都还好说…不知这位是?”

“舞真城守卫元逐,参见卫将军。”他尚未从刚刚吃瓜看戏的状态里回复出来,连忙朝对方拜下。

“元逐,元逐…”

斛晚夫人闻声却忽然蹙了眉,缓缓地念着这两个字,忽的朝元逐问道,“这位可是舞真元氏的庶长子元逐?”

“是。”

“那么你的生母,就是舞真城那位首屈一指的花魁…最后坠楼而死的宁氏女子了?”

“…是。”元逐忽然被戳中往事,叹了口气默然道,却听见对方急步走来,停在了他面前。

“元逐,想学剑吗?”

她眼神柔和地看着面前高瘦的少年,蹲下身去,“我刀剑之术虽不及你生母般优秀,但足以令你超出普通男子数倍。

也算是了了我当年没能及时赶来的遗憾了。”

“夫人…?”

一旁的黎锦愣了,看了看同样不知所措的元逐,“他,他娘亲究竟是…”

“她是卫家派来北疆的亲信间谍,曾经江都扬州赫赫有名的刀与影——与我亲如姐妹的同门师妹明画。”斛晚轻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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