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北疆夏狩场立夏
城外西南方向,星坠原上群鹿齐齐狂奔。
正值晌午,远处是北疆金耳河曲折庞大的干枯河道,层层叠叠的枯石堆分布在旧河道一旁的荒野上,被千年行走在河畔的狂风堆砌得狰狞恐怖。
雪地骄阳之下,打头的一位身着绛红劲装的女子骑在雪色骏马上,手持长弓追赶着一头受惊离群的花角公鹿。
那公鹿被逼至一处低崖,睁着杏眼前后张望着来回踏步,望着低崖下长满倒刺的野荆棘丛,一时之间,居然迟迟不敢跃下。
女子催马,在开满红石竹的陡峭石崖之间几个落点,轻盈地跳跃在了它的身后。
她悄无声息地接近过去,抬手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一支花箭,拉满了弓缓步上前。
一个猫跳,女子蹲在石缝后面。她见对方毫无防范之后,忽的急急笑着扬弓松马,朝一侧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大声喊道。
“阿离——阿离——!”
“咻——”
凄厉的啸声中隐隐还夹杂着男子隐隐约约的应答,传了过来。花箭将将射出,便见两条细长的金链自长满灌木的荆棘中窜出,在空中盘旋扬起。
不到一瞬,最前端那两把黑金弯刀猛的一抖,瞬间如同瞄准猎物的毒蛇般扑了过去。
花角公鹿受惊连忙跃起,想要冒险跳下低崖,却被紧随而至的金链横住了身子,其中一条居然诡异地向下,锁住了它的前蹄。
另一条则连同前面的黑金小弯刀一起,在它的脖颈上绕了几绕,从上到下划出了十几公分的伤口,引得公鹿满身鲜血地回身,冲着女子悲鸣不止。
“…搞定!”
黎九拍了拍手,看着已经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前胸没入一枝花箭的公鹿,从石头后面蹦了出来。
她抖抖身上的灰,笑着牵了马,朝收了短锁刀,骑在马上缓缓从阴影走中出的清瘦男子弯了眸子。
“今晚,我想吃阿离做的烤鹿肉可以吗?”她歪了头,甜甜地对着黑衣的萧家公子开口。
——
天色擦黑,胤然城内府外点起了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烧的火光明烈而跳跃,因为夏狩而忙碌了一天的下人们都围着火堆放声畅谈着,一片热闹景象。
身披灰色兜帽长袍的女子抱着西疆的波斯猫儿坐在火堆边的一角。
她静静地注视着被围在北凉将军与贵族之间的黎见,与抱着长弓蹲坐在附近,拿着花箭逗兔子的绛裙女子,扬起了藏匿于阴影下的嘴角。
“小殿下…您说是不是啊?”火堆旁人声嘈杂,一个身披软甲的老将军似乎是朝黎见问了什么,穆地扭过头,端起酒杯冲黎九问道。
“…少来!”
黎见被这群糟老头子灌得半死,醉意朦胧地一把推开了酒杯,笑骂道,“谁不知道你早就想把你家那抠得要死的小儿子塞给我们,上回铛儿订婚你没能得逞也就罢了,休想再继续祸害我这小妹…
这丫头的婚事不说父王,至少也要由我们这几个长兄来把关,你们几个老油条少在这里给我添乱!”
“哈哈哈哈…”
周围的老将都大笑了起来,冲着年轻的代城主纷纷敬酒,企图把这小子给彻底灌醉。
黎九扭过头,正好看见霍延和几个小辈在围坐在火堆那头放声高唱着北凉军歌,笑得格外豪放。
八殿下走后,胤然城难得有这么愉快的场景了。
——
“你说什么?”
修罗殿的火光之中,黎铛穆地扭过头,苍白着脸色满脸不可置信,“小八他虽然疯,但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他在暗室里打翻了所有烛台。”黎虹低声开口,语气不知为何有些颤抖。
“结果,等府里的侍女意识到的时候,火已经从暗室里曼延方向整个前院…再也进不去了。
我从那边过来,听扑救的人说,小八他临死前,一直在暗室里大喊着一个词。
‘娘亲’。”
——
听春院外一片狼藉,木瓦燃尽的灰尘一片片地从空中落了下来,覆盖在院门倒塌的残垣断壁上,恍若一场黑色的雪。
之间见过的侍女长与剩余侍女们低低的哀哭声从院墙旁边的落满灰烬的角落里传来,灰头土脸衣衫褴褛。
黎九站在院外的树下,怔怔地看着眼前惨不忍睹的景象,几欲上前,都堪堪止住了脚步。
小八的尸体被扑救的下人们抬了出来,在蒙着的白布下扭曲成一团。
她望着他的尸体,忽的双眼充血地转过身,一把揪住了身旁黎虹的衣袖。
她还没有真正地见过他,她还没有来得及将饭菜做成两份。一份给自己,一份送给他。
“…这就是你想要的?!”
黎九她想要笑,咧了咧嘴角,却只觉得满脸都是水痕,只得愤怒地看着他,“我刚刚已经与你达成约定,互不说出对方秘密。
你收敛你的野心,放小八一条生路,我留下我的阿离,决不再穷追猛打你和黎铛…
为什么,你连这种要求都做不到?!”
“他从吃下罂粟壳那一刻就注定要死了!”黎虹冷声,朝她低喝。
“我承认,我是自私,我害怕他终有一日会恢复神智,来争夺我好不容易夺到手的一切。
可笑…黎九,你以为你出生在什么地方?王侯之府,不论是江南还是北疆…到哪里都是一样布满鲜血!
…可这场火不是我放的。是他自己不想活…又怪我什么事?!”
“他永远都不可能恢复神智了!”黎九朝他怒吼,少女清丽的声音变了形,嘶哑中带着压抑颤抖的哭腔。
“小八不是被那场火吓疯的!当年仅有两岁的孩子懂得什么…他是在大火燃起的浓烟中被活活呛到活活窒息,坏了脑子!
母后在他面前大笑着走向火焰,他的记忆便永远停留在了那场火灾里她死去的时候,只记得母后在喊着要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他甚至以为只要点起火焰,那个温柔慧勇的女人,就可以回来。
他对你,又有什么威胁?!”
黎虹不语,他望着听春院沉默了好一会儿,眼里像是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雪。
“我没有错。让我去见见他的尸骨吧…
我已经整整十三年,没有见过小八了。”
“王侯之府,王侯之府…”
黎九并未理他,只是喃喃地说着。她连连向后倒退几步,一下碰到了坐在轮椅上沉默不语的萧世离。
她凄然地扭过头,冲着他笑了一下,“阿离,一直,一直都是我太天真了…对么?”
“哼,你天真?”
黎虹忽的冷笑,看向沉默不语的萧世离,“你为了保这个萧家残废了的怪物,用小八的性命与我交换,你还天真?
他本可以逃过这一劫的…你扪心问问,当时你发现那饭菜里下了毒之后,为什么没有及时将他从暗室里救出来?
为什么不去找黎见汇报情况,反而是跑到修罗殿里找到了我?
那些雪原狼究竟是怎么出来的,又是怎么咬死了我的人…黎铛看不出来,你以为我也不知道?
九儿…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
黎见喝得有些多了,他单手撑地坐在篝火旁,狼纹的黑银长靴踏在柴堆上,另一只手高举起皮壶中剩余的酒液,冲蹲在他身后的黎九笑着喝道。
“九殿下夏狩满载而归,有胆有识…不愧为我黎家儿女,干!”
“干!”
黎九闻言,举起腰间的酒壶,在周围众人的起哄喝彩之中仰头一饮而尽,一撩长发笑得肆意如火。
她心中自小八死后就一直郁着一口气,此刻脸上虽然在笑着,心却是冷的。
小八死后,黎虹被停职,黎铛则为了北凉老将与新贵的稳定,自愿与霍家的长子订婚。
而自己虽然保住了阿离的身份,却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纵马欢歌,什么也装作不知道了。
黎九高举着酒壶朝下,将其丢在了火堆中。
“北疆黎氏,不悔其行…如星如火,千年不灭!”
堆中烈火忽的高高窜起,黎九手执长弓,扭头看向身着黑云赤金纹夏服的黎见,再次清喝道。
“三狼在上,卞朝北疆谨遵帝王号令,谨从胤然城主派遣!”
“谨遵帝王号令!谨从城主派遣!”
众人齐喝,手中兵器皆数震地二声,浩浩荡荡地传上了夜空。
——
“有趣…”
娇媚的女声自灰袍之下传了出来,女子怀中的猫儿眯了眼睛喵呜了一声,睁着那双异瞳直直地看向众人之中的少女。
“如何有趣?”
她的身后忽然有清冷的男声传来,语气中带着一股诡异的笑,“不妨…与我说说?”
远处正有笙鼓之音传来,古韵盎然的曲子伴随着火堆旁盲眼琴师的弹奏,在夏夜晚风中响起。
古琴铮铮,竟如同六月惊雪骤起,纷纷跌至众人心头。
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和。
夏风从远处掠过,低低的笛声忽然从角落处响了起来,跟随着曲调千回百转。
一琴一笛,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阿离…是那个阿离!”人群中有不少人认识这个九殿下府里的俊美奴隶,皆数叫好道。
黎九看着坐在轮椅上手持一个乐师竹笛,垂眸吹奏的萧世离,忽然笑了起来,急急脱下短靴。
他仍旧低着头,似乎并未看向她。
只是那低幽的笛声刚刚落至一个小段,却骤然清亮了起来,居然取代了盲眼琴师古琴的位置,配合着黎九的脚步宛转悠扬。
黎九从火堆旁的流月手里接过一个乐女递来的梅花面细腰鼓,轻敲了一下鼓面,踮起脚尖舞进了人群中央。
她有些醉了,脸色微醺绛红的裙摆纷飞,和着琴笛旋转着,拍打着腰间的鼓面。琴声高亢,她忽的一个向后弯腰,定在了萧世离的面前。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
笛声骤然停止,黎九一个旋跳,在空中扭转过腰身,落在地上与他四目相对,笑了起来。
“阿离…此等美梦,孰敢忘焉?”
“自是不敢。”萧世离放下笛子,抬眸轻笑着看向她。
“…好!”
剩余的人们齐齐鼓起来了掌,黎九冲着他们身子微微一拜,穿了靴子隐没在人群之中。
“殿下。”萧世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推着轮椅低声道。
“有人想要见你。”
“什么人?”她走出人群刚想继续问,却只见面前篝火照射不到的阴影处立着一个灰袍的人,怀里抱着只慵懒的猫儿。
女子的脸被兜帽遮住,看不真切。
“奴家十三,参见北凉九公主殿下。”
她抬手掀开兜帽,露出一张妩媚艳丽的脸来,朝黎九俯身下拜。
“我有话…要对殿下您说。”
——
凉王府的会客厅内有壁炉在燃烧,黎九跟着那女子走至厅内,坐在了兽皮毯子上。
“我是明画手下曾经的亲信,一直以来,都在听从她的指令,为江都卫家办事。”
女子缓缓地解下灰袍,露出里面褐黄的轻纱舞衣,上面镶满了大大小小的鬼面铃铛,随着她胡旋舞的脚步来回摆动。
却居然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你是巫师?”黎九看着她背后斜斜背着的鬼面面具,好奇地问道。
“不过是骗人的小把戏而已…”十三妖娆一笑,放下了手中的猫儿。
“你看…就如同这猫儿一样。”
被她放下的小猫刚刚踩上兽皮地毯,居然就原地消失不见了。
众人还来不及惊诧,却只见那小猫又出现在了她的怀里,眯着眼睛喵呜了一声,似乎很是满意。
黎九再定睛一看,地上的兽皮毯子上赫然放着一个奶白的毛线球,球体毛线交缠,居然像是真的猫儿一般。
十三闻言一笑,再次放下了猫。
白色的波斯小猫在府上铺着的兽皮上抱着那个毛线球滚来滚去,缠了一地乱七八糟的线团。
“你既然是元逐的手下,那么我可不可以问问,云州现在怎么样了?”
流月一边拿着鸡毛毽子蹲在地上,一起一落地逗着它,一边看着褪下灰袍的胡姬舞女,抬头问道。
“各位放心,云州一切安好。”
十三抱起了被毛线团缠得跌跌撞撞的小猫,挑起指尖替它一一解开,朝黎九拜了拜。
“我这次来,是替远在江都的卫家和黎锦殿下传话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