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谊在荥泽久久未回,传回来的只有谣言。
在那些夸张又低劣的描述里,李谊是在暗处压抑十余载,一朝得势,便无所不用其极、大行报复之能事的阴谋家。
这其中,又尽可能避免产生“励志”的奇异,而全部聚焦在他小人得势的嘴脸,以及狼子野心的动机上。
这些生动的话语只是听到,就足矣想象到李谊在荥泽呼风唤雨、大动干戈的模样。
然而。
在经历失而复得的大喜大悲后,李谊本就羸弱的身子愈发艰难。
莫说孤身与那个看不见的庞大怪物战斗,常常行几里路就无法支撑,又恐遭围杀,往往只能勉强寻个隐蔽处藏身,每一日都暗藏杀机中侥幸生还。
比起自己不知哪天倒在路边,就再也起不来。李谊更揪心的,是他随身带着的证据,要是他曝尸路边,定将不存。
随着只剩下最后一个清田之地,李谊的担心越来越急迫,最终决定先将已收集的证据,寻个稳妥之处藏起来。
同时,给须弥去了书信,言明如果自己不能回去,请她来取走证据。
几经波折后,李谊终于安顿好证据,回程时故意绕行走水路,扰乱暗处敌人的视听。
那一日,浩瀚的暴雨终于转为连绵的细雨,在荥江两岸鼓起厚厚的雾障。
步入重雾,虚实无界,恍如大梦。
一叶小舟随波摇曳,远行而来,在重雾中若隐若现,时而似画中景,时而似景中画。
李谊坐在舟内,穿过舟篷沿下滴滴答答的水珠帘,看视线中,被舟蓬遮挡大半的远山远天相连。
虽然不完整,可也避免了被纯粹美景震撼之苦。
李谊从来是文静的人,但他从没有过一天,如此时般沉静。
比江面上生出的涟漪更短暂,比江中的游鱼更无生气,比困在江心的风更轻盈。
李谊确信,此时此刻此景,他见过。
江水、远山、大雾、小舟。
在合目被云游的高人治疗面上的伤疤时,在敦州的石窟中病入膏肓时,在给江荼换血的那一夜,在几日前的烈火中。
他都看见了此刻的画面。
就是今天了吧。
大限之日。
二十四年,作为一个大限之日落在任何一个人头上,都短暂得太过不公。
可落在李谊头上,却是无法回首的漫长。
时至今日,李谊只觉得疲惫。
不是周身千疮百孔的疲惫,而是所有疮所有孔都腐烂,化作脓水代替血液注满全身的疲惫。
无论是勉力撑起碧琳侯美丽脆弱的皮囊,还是躲在敦州、辋川,在一个个无声的寂夜默默承受永远无法停下的风雨。
都太累。
李谊感觉到自己在缓缓倾倒,却一直没有触到舟蓬。
恍惚中回神,才发觉自己仍旧身正如松。
这一日就在今日到来,李谊没有想到。
但从踏上这条江的那一刻起,李谊就知道自己不会再离开。
李谊平静远眺的目光微微一颤,余光在轻点水面一下后,又汇入远眺的目光中。
下一刻,小舟四面的水下,骤然跃出十几人来,利刃所向,汇聚一点。
李谊缓缓站起身来,就像是见到鲤鱼越出江面一般的稀松。
虞沣豢养许久的杀手,各个精良,也用在了最值得用的地方。
但以他们的本事,想杀李谊,绝无可能。
那也只是,换血之前的李谊。
换血之术,本是以命换命的大忌。李谊为了换血能成功,还用上了散血引。
那日以后,李谊本就根基不稳的身体,又受到无法逆转的重创不说,自幼时苦习的一身武艺也尽数荒废。
不论是当时,还是手无缚鸡之力面对杀手的现在,李谊都觉得这不是一件坏事。
没有,就不用藏。
大雾之中,十几人落在一叶小舟上,就算是轻功了得之人,也摇摇欲坠。
说是杀手,也到底是困于生计、为人卖命之人。
在几下抵抗后,李谊没再躲开刺入肩头的一刃,顺势仰落江中。
看着江面上,那转瞬即逝的波动,耳畔却没有传来应当对应着声响。
杀手们面面相觑。俗话说兔子急了咬人,没想到名声这样大的人,在殊死搏斗的关头,却连一点像样的反抗都没有。
但他们当然不相信,最是狡诈的李谊会这样从容就死,也纷纷投入江中,确切得监视他的死亡。
天命不该给李谊留下这样的预告。
坠落的短瞬之中,李谊才发觉自己还能念及之人,是那么少。
其实也就只剩下阿姐一家、李诤,还有须弥。
好在,他们都能靠自己过的很好,李谊很放心。
甚至只要想到他们过得好,李谊与他们阴阳相隔也不会觉得遗憾,只会觉得宽慰。
阿荼。
这个名字在竭力避免之后,还是出现在了李谊的脑海里。
离开盛安前,李谊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李诤。
李诤得知李谊自请去荥泽后,惊急交加,登时冲去李谊宅院,却被强硬地拒之门外。
之后他每日醒来就是去砸李谊的门,又骂又求,却始终没有见到这个看似温和,实则只要打定主意、就坚如磐石的人。
直到李谊将启程前的最后一日,自己出现在了朗陵郡王府。
还没等李谊开口,李诤先围着他暴跳如雷一个多时辰,声嘶力竭阐明此行荥泽的利害,声音高得能掀翻房顶,妄图劝他回心转意。
可李谊,无论李诤说得多么急躁、多么难听,只是温和地看着他,一杯杯给他倒茶。
等一杯茶凉后,就把茶水倒进自己杯中,再给他倒一杯热茶。
等李诤终于跳不动,也说不动的时候,坐在李谊对面喝那一口热茶,比喝下砒霜还难受。
“李清侯,我不明白,现在的日子不好吗?你在辋川好好生活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入必死之局?”
李诤攥得茶杯“吱吱”作响,沙哑得到声音中却已不见了气盛,只有哀叹。
“现在的日子对我来说,是好。”李谊跪坐在地,双手放在膝头,整个人就像他的衣料一样柔顺,散发着淡淡的皂角味。
“可清崖,对徐婵儿姑娘一家来说,不好。”
“就只为了徐婵儿?”
“荥泽有太多徐姑娘。”
“我就知道……从前事事顺心的时候是,现在走投无路了也还是,你总是放不下你那一套……”
李诤咬牙切齿道,却不见凶恶,只有无奈。“你要什么,我当然理解。
但你可知,你这一片仁心放在朝堂上,要被踩成狼子野心的。”
李谊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不去,难道就不是狼子野心。”
“可……”李诤语塞一瞬,“清侯,我说真的。你此行要真是为了废储夺嫡,就算是千难万险,兄弟我也绝不拦你。
至少你是为自己……他们给你使绊子、处处妨碍你,我都不气。
我最气的,是他们践踏你的清白。你明明……”
“清涯,其实,能有这个机会,我很开心。”确定李诤的停顿后再没有其他话要说,李谊才轻声接道。
“我能做的事情,不多了。”
李诤心里酸涩难忍,眼见就要涌上双眼,连忙生硬得别过头,冷声道:“我管你做什么。
你今天到底来干嘛的?专门来给我添堵?”
李谊笑着微微偏头,去追李诤别过去的脸,“是有事相求兄长。”
李诤回过头,端杯一饮而尽,将杯子重重墩在桌上,语气仍是生硬:“说。”
李谊把放在膝头的双手抬到了桌上,没多时又缓缓垂回膝头,过了半天才探手入怀,取出一张折住的纸放在桌面。
说起赴死时都平静的语调,难得有了不忍。
“我多年来身无余财,所剩之资都存在我院中堂屋的木柜中。
如果……我没能从荥泽回来,请你将里面的财物送去这个地方,给一位姓江的姑娘。
镇子上的人越来越少,日后生意不好做。这些财物虽然不多,但好歹在困难的时候能周转一下。”
李诤转过头时,简直像是被泥浆灌了一样僵硬。
他不可置信地打开纸条,上面写着辋川镇的鸿渐居茶楼。
“还有就是,麻烦你尽可能多帮衬她。”说完,李谊立刻补充道:“不用大富大贵,也不要带她来盛安是非之地。
只要她活得平静、自由、轻松,就好。”
李诤方才涌起的所有情绪,全都哽在喉中,半天才艰难道:“她是你的……”
李谊惨淡得笑了笑,“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是你对她没意义了,不是她对你没意义了。
“就当是为她呢?还是要走吗?”
李谊不语,想起蓝田县衙内,脱下外裙裹着秦符符带她回家的江荼。
还有她眼中含泪,问他:“这仇要怎么报,向谁报,才能让我阿姐回来?”
“就是为她,才一定要去。”
要不是她的痛让我痛,我还不知虞党的一句话、一个决定、一个婚约,就能成为百姓头上一朵逃不掉的乌云。
它在远处,我不知道便罢了。
它下的雨 ,已经落在我身边,落在我身上了。
我该如何视而不见?
小李你真的!!!!是最会爱人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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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痛她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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