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辋河成川

盛安城西南六十里外的山谷,辋川镇,风凛,春迟。

此地三面环山,唯流一缺口容辋河水流经,久过成川,故名辋川。

在镇北的山腰处有庙宇一处,名曰奉柘。可因山高谷深,镇中人又不多,故虽有了年头,香火却并不旺。

此时酉时已过,又飘起小雨,给还未暖起的初春又压下几分生涩的寒意。

寺中早早就没了香客,人气儿也随着最后一缕青烟散在大雄殿前的香炉上空。

除了四盏晦明的石灯外,山庙几乎完全隐入山色里。直到廊院的群房中,一团微弱的光顶着夜雨雾色小心地撑起。

那本是建寺之初就设起的文坊,为镇中的孩童启蒙,却因始终没有先生能耐住这山中小庙的清贫寂寞,生是空置了几十年。

直到半年前一位姓岑的先生来,文坊才终于开办了起来。

此刻文坊厢房的地塌上,一侧跪坐着约莫十岁的男孩,被宽大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过长的衣角堆叠在四周,正持笔一笔一画写着字。

他字写得慢,握笔姿势却是一板一眼,标准得很。

而在男孩的对面,是一年轻男子。

他头顶的发用木簪收住,余下青丝倾落后半卧肩头,半垂身侧,将本就消瘦的侧影又遮去大半,身上的一袭月色儒衫,布料的质感是肉眼可见的粗糙,但由于反复浆洗,倒多了几分质朴的柔。

单看他的容貌,朗星眸,羽玉眉,螓首膏发,清隽绝尘绝非山间陋屋可载。

可再观其风致,气韵素朴,眉目温润,又真实得恍若就是从这山间破出的一杆青竹。

这便是文坊的夫子,岑恕。

他亦跪坐,手置于桌面捧着一册书,看得专注,却会在翻书的间隙,抬眼瞧瞧男孩笔下的字,本就被烛火衬得流光溢彩的眼,又多几分欣慰的笑意。

纸糊的窗缝爬进嗖嗖的凉风,却吹不散投射在墙上的影。

一道清挺似竹,一道被裹得圆圆滚滚,都被昏黄的烛火舔舐得暖意融融,在冰雨泠泠叩石阶的冷夜,独得一份静谧的温馨。

不知过去多久,一串急匆匆的脚步打破了这安详。一身着蓑衣、脚踏布鞋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

“阿耶!你来啦!”男孩先发现门口的人,惊喜地抬头唤道。

岑恕也侧头,看见来者时便放下书,微笑着起身。

门外的男人见状,连忙急着摆手:“岑先生您别起身了!我带着敏生这就走了!”

说完男人面上多了些许愧色,本就不挺拔的脊梁又弯了一弯:“实在是对不住您,又让您等到这么晚,今儿还这么坏的天气……实在是开春地里活计太多了!”

“不打紧的,寺里晚上清净,我也乐得多留。”岑恕已起身到了小几旁,拂袖倒了杯热茶。

“您要是没急事的话,不如先进来喝杯热茶暖暖再下山。”

男人低头,看了眼自己泥泞的鞋边,又看了眼面前简朴却干净的居室,连连道:“不了不了,我们这就回了,哪能耽误您这么久呢!来来来敏生,我们走……哎呦!”

男子对着儿子招手,这才注意到儿子身上的衣服,“你这小子!怎么能穿先生的衣服呢!”

“先生看我冷,专门给我穿的……”敏生嘴上说着,手上却要把衣服脱下来。

“穿着吧。”说话间,岑恕已经走到门边,把热茶递在了男人手里,又走到敏生身边俯身蹲下,把过长的衣角翻折起来搭在他的肩头,又把衣带给他系好,长短刚刚好。

“这样不会绊到脚,也会更暖和些。”

“岑先生您这么有学问的人,肯留在山沟里陪孩子们不说,还不收一点束脩,又打心眼里待孩子们好……我们何德何能,能遇见岑先生您啊!”

男人佝偻着背却仰着头,看岑恕的眼神恰如看龛中神佛。

岑恕颔首,自然地回避着这炽热的目光,眼底柔和的疲惫将他鬓边垂下的碎发都衬得如茸毛般柔软。

“岑某身无长物,唯剩识得些字还能留给孩子们,实无可称道之处。”

岑恕的声音很柔,但和着门外的风声雨声,分明藏着几分叹息。

男人拉着男孩的手下山去了,在他们的背影离开视线时,岑恕的背影缓缓塌下几寸,转身进屋时,零零颤抖的肩头昭示几声哑在喉间的咳嗽。

“呼……”轻吹屋中灯。

或许是因听惯了白天朗朗的读书声,岑恕每每孤身离开已归入沉寂的寺庙时,都倍觉空寂。

尤其是今日,雨幕和山雾像是将古刹带入了遗失的远古,冷清得有几分寒人心。

岑恕一手撑伞一手提灯,步履缓缓向寺外走去。

“咯吱……”“咯吱……”岑恕推开寺门,又转身关严,正提袍要下楼梯时,脚步却突然顿住。

在第一级台阶上,坐着一个人。

听到身后的动静,那人也倏尔回过头来,一双明眸准准落在岑恕眼中。

夜半、古庙、悄无声息的来者、灯火映照的面容。

这些元素拼在一起,注定这是一个惊悚的场面。

然而,或许是因灯火映照出的那张小脸实在可爱得紧,这场面居然毫不吓人。

“没想到,我等到的是您呀。”

那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因圆圆的小脸、圆圆的眼角而显得愈发幼态,却又因顾盼生辉的明眸、精致的琼鼻和娇艳欲滴的红唇而已然具备美人之灵秀。

她披着一件鹅黄色的披风,发髻上也别着几朵同色的迎春花。

在她转头的那一刻,明朗的笑颜已然舒展开来,在嘴角点出两个圆圆的小梨涡,衬得她的小脸比髻上的花儿更娇。

那时,天地万物都是僵硬和晦暗,恍若沉沦于末世的汪洋。

唯独她,仍旧满身的热气,生动一如往常。

她原本抱着个小篮子,抱成一团缩坐在寺门的浅檐下避雨,此刻“腾”得起身在岑恕面前。

“……江姑娘?”

江荼扬手,亮了亮手中的小竹篮,仰着小脸看岑恕,不用问就自己解释道:

“我来给寺里的师父们送茶饼,来的时候遇见散学的孩子们,有几个孩子没带伞,我便把伞借给他们,想着一会雨就停了,再不济还能等到人同回镇子,没想到雨越下越大,就等到现在。

我还担心寺里已经没人,正打算淋着回去呢。”

说完,江荼偏了偏脑袋,看着岑恕的眼睛说了太多没说出口的话。

“还好遇到您了。”

“……哦,好。”江荼语速快,岑恕又听得认真,反应了一瞬才温吞地应了一声,“那走吧。”

热情没有得到回应,江荼像是毫无觉察般,盈盈笑着跟上岑恕。

下山的石阶久未修缮,坑坑洼洼又兼湿滑,江荼挎着小篮又提着裙摆走得艰难。

可就算如此,江荼还是忍不住一次次侧头,用余光瞟岑恕。

“中午岑伯路过茶楼时,说您昨夜一夜高烧不退,今晨劝您休息一日,您也不肯,还是去文坊了。先生,现在可好些了?”

“多谢挂怀,好些了。”岑恕清了清嗓子,清音中却还是揉进一缕沙哑。

江荼偷偷瞧他,只见他面色苍白得似落满秋霜,双眼已然乏倦得撑起都费力,睫毛在眼下的影扑扑簌簌地微微颤,似是蝴蝶的翅膀轻轻扇动。

骗人,分明是烧了一天,愈发严重了。

江荼心里嘀嘀咕咕,却没拆穿他,只道:

“那也还是请先生多多保重,您才刚好转,怎的就穿得这般单薄?”

“不妨事的。”他音色温和,却没留一点话茬。

“唔……”江荼低着头应了一句,两人默默地走了半晌,眼见着都要到山脚了,江荼才临时起意般问道:

“哦对了先生,听我阿弟散学回家说,您过几日要告假回祖地盛安去?”

“嗯。”

“要去多久呀。”

“还说不好。”

“那……”江荼抿抿唇,转过头看着岑恕时,急切不加掩饰,“您还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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