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没人负你

江荼笑了一声,手腕一扭,药瓶子就丢在他的脸上。

“屠央,有件大礼,我原想着以后送你,可现在,我觉得还是提前给你为好。”

屠央从未见过江荼这么有耐心的样子,娓娓道来:

“十四年前,你在一个深夜回到了阔别五年的家,在邻居家的炕头见到了自己的妻子。

你怀疑妻子偷情,盛怒之下一句话都没让她说,就一刀砍下她的头,而后血刃了邻居一家七口。

甚至揉着睡眼,说不知道阿娘去哪了的你的一双儿女,也被你认为是帮凶,被斩于你的屠刀下时,一声断断续续的阿耶都没喊出来。

然后,你为了掩盖罪行,也为了发泄余怒,屠灭全村几百余人,酿成了百年未有之惨案。

啧啧啧,多有自尊,”江荼极尽刻薄地嘲讽,而后声音一冷,问道:

“但我一直很好奇,你会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吗?或是,你敢知道吗?”

说这句话时,江荼的声音又冷又轻,不掺杂丁点感情,就像是宣判天罚的天神,带着俯瞰众生渺小的轻藐,以及不近人情的冷漠。

屠央拼命扭动着身体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想尖叫出来,心中的声音像是洪水一样往外喷涌,却被全都死死堵在喉头,一滴水都溅不出来。

他想喊的,是:“不!!!”

“当然想听。”江荼不容置疑得轻启绣口,颇有趣味:

“你以所谓习武为名,不告而别离家的整整五载中,你妻子一人耕种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养活孩子,一个人干着几个人的活。

有一年逢灾,地里颗粒无收,她为了糊口,夏天给人挑粪,冬日给人背炭,夜里给人洗衣补衣。

就是这样,她和孩子们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家里连床暖和褥子都没有,冬夜只有娘三个搂在一起相依为命。

冷得太厉害,孩子都冻得睡不着时,她就给孩子们说,‘再忍忍,等你们阿耶回来,咱们就有好日子了’。

也有人见她艰苦,劝她改嫁,说你不会回来了。她都坚决地拒绝,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咬着牙硬是把这样的日子扛了五年。

那一夜,邻居家女主人重病,她好心去邻居家帮忙照看婴儿。

她终于等来了她心心念念的夫君回家,也等来了自己人头落地,连辩解一句都没机会。”

江荼边说着,边一点点俯身,让自己离屠央的耳朵更近一点,让他能听得更清楚一点。

她说得毫无悲悯,还带着冷冷的戏谑。

此时的屠央已毫无方才反抗的斗志,像是搁浅的鱼一样拼命扑腾,面上已无凶狠暴戾之色,满脸的横肉中都挤满了痛苦之色。

他时而紧闭着嘴,咬牙到“咯吱咯吱”响;时而大张其口,甚至都可以看到猛烈颤抖的喉头,把脸涨得通红,却没没出来一声,像是近乎要发狂。

他想逃脱,可被江荼死死控制着动弹不得。

“还有呢,你那一双可爱的儿女。儿子九岁,女儿六岁。

你儿子因为没有阿耶撑腰,是全村孩子欺负的对象。

他们打他、骂他、欺辱他,说只要他承认自己是没有阿耶的野种,就饶了他。

可是每一次,你儿子宁可被揍得鼻青眼肿,还是要喊:‘我有阿耶!我阿耶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而你的女儿,她多乖啊,那么小就帮着娘亲做活。

在你回家的前一夜,街上的大婶给了她半块糕饼,她乐坏了,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她给阿娘吃了一口,给哥哥吃了一口,自己只掰下点渣子尝了尝,就拿小手绢包起来藏到枕头下面,说要等阿耶回来,给阿耶吃。

结果呢,孩子们都等到他们最亲爱的阿耶。

阿耶还给他们带了礼物,那就是一人一砍刀,血溅了满墙。”

江荼说完,放声笑了起来,笑得真情实感,爽朗得残忍。

在她的手下,屠央已经不需要被控制着了,他侧躺在地上,脸上空白的就连痛苦之色都没了。

若不是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简直像是已经死了。

而他浑浊空洞的义眼,明明并非血肉所塑,此刻竟是注满绝望。

恨,是向外喷薄的洪水。

悔,才是蚕食自身的毒虫。

江荼显然满意这个成果,从怀中掏出一根长竹签和另一个玉瓶,故作温和道:

“你心里是否还存侥幸,觉得是我在骗你?

没事,我说的是真是假,你可以以后慢慢分辨。”

江荼将竹签在玉瓶里浸了浸,“因为这番话,就是你这一生,听到最后的人声了。你可要听清、记清。”

江荼顿了一下,“屠央,可笑吧,没人负你。”

边说着,江荼边将长竹签捅进屠央的耳朵里。

剧毒腐蚀着屠央的耳朵,让他的世界一点点趋于安静,最后陷入了永恒的死寂。

全程,屠央没有一丁点挣扎。

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在他的眼前,是山野间的小山村中,淘气的小男孩围着他,要他做一把小木剑。

还不会说话的小女孩抢不过哥哥,拉着男人的衣角干着急。

笑容温婉的妇女端着一个大盆子从屋中走出,柔声唤道:“别闹了,来吃饭吧。”

这一幕幕由明至暗,最终消失在五感尽失的真空世界里。

他再不能看到、听到任何能帮他分辨真假的事情了,再不能从外界获取任何能帮从悔恨中分散注意力的感受了。

他能做的,留下的,就只有用余生来品读江荼这番话,消化这件事。

“我本来没想做这么绝。”江荼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却被屠央死死拽住了衣角。

江荼本想踹开他,却看到屠央咬破手指,指腹在地上画着什么。

因为看不见也听不到,屠央写的字东倒西歪,乱得像是鬼画符,但江荼还是认了出来,他写的是:

你,不得好死。

江荼无可奈何笑了一声,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都走到这步了,屠央最在意的事情,不是悔恨枉杀妻儿,还是诅咒告诉他真相的人。

江荼蹲下身,抽开匕首在屠央掌心一笔一画刻下一个字做回答。

屠央已经顾不上感受割肉的疼痛,只是缓缓攥住掌心的字,攥得鲜血四溢。

这是半月前他刻在江荼腰间的字。

诫。

江荼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午夜。

江蘼远远等在门边,此刻见江荼出来犹豫一下,还是小心翼翼蹭了过来。

他看一眼江荼,又看一眼紧闭的房门,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而江荼也只是摸了摸江蘼的脸,“从今以后,不会再做关于他的噩梦了。”

江荼收回手走了,走到转角处,脚步停了一下。

在她身后的屋子里,关着授她刀法的师父,关着无数次碾她进尘埃的暴徒,关着废人一般的屠央,也关着她被杀人犯养大的童年。

江荼走到院子里,才发现下了一整天的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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