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天都入夏的第一场暴雨,下在了夜晚,电闪雷鸣,响彻云霄,吵得姬愉睡不着觉。
又或是白日睡得太多,此时在一道道光亮之下,她已然了无睡意。
姬愉随意地抓抓头发,下了榻,走到门口半椅着门栏,目光悠悠地看着如珠帘散落的雨幕。
夜风裹着雨的潮寒袭来,即便是鬼,她也能感受到这明显下降的温度。冷意悠悠,姬愉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一时兴起,便抬脚沿着长廊像小巫浔的屋子走去。
姬愉就落住在小巫浔不远处,沿着长廊拐个弯就能到。
她进了屋子,室内温度比屋外暖上不少,但依然受天气影响而有些潮湿。
穿过门帘,姬愉飘人小巫浔的寝房。屋内很黑,透着夜的沉闷压抑,金纹木雕榻上被子褶皱着,显然是有人睡过,但奇怪的是,并没看见人。
她环顾完四周,疑惑地摸着脑袋。
小团子呢?
目光很快定住,姬愉揉揉眼睛,终于在倚墙的榻角一处看见一团身影。
那身影缩成小小的一团,脑袋上还搭放着件黑色小袍子,他从头到脚缩进去,融入无边的黑暗,如一抹影子,若不细看,极难被发现。
姬愉神情错愕地飘向前,渐渐将这抹小影子看清。
小黑袍裹住男孩的身子,只依稀辨认出张秀气精致的小脸。
一道亮光划破天际,沉黑的屋内霎时骤亮,虽只一瞬,却不妨碍姬愉完全看清他的脸。
小团子的肌肤本就是似雪的冷白,那刻在亮光的映照下苍白宛如鬼童,没有半分鲜活的血色。亮光之下,他双眸极黑极亮,其中惶恐摇摇欲坠,若能瞬息砸落心底,刻上深深烙印。
姬愉呼吸一滞,好似真被这惶恐砸得心底微抽。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触碰他,然而停在半空。
姬愉缓缓将收回手,摇头斥责自己:你在干什么呢?你现在可是鬼啊,小团子现在明显正害怕着,你要再碰上去,怕不是要吓死他?
想着,她退后几步,真正地与黑夜融为一体,没有人看得见。
轰鸣声再次响起,男孩的小身子随之一颤,很明显是在惧怕雷声。
姬愉看得焦急,想要安抚却又碍于身份无能为力。看着那可怜巴巴的小身影,不禁在心里埋怨起这府中的人。
巫浔不是府中的小公子吗?这种可怕的天气,怎么就没人想到小孩子会害怕,而且门外一个守夜的都没有,这隐楼里的下人也太懈怠了吧。
还有,他的父母呢,怎的也不知道来陪伴自己的孩子。哦,说起这个,姬愉还真有些奇怪,她来隐楼也有段时间,竟没见小巫浔父母来过。
这巫清离即便再忙,也不能如此忽视自己的孩子啊。他母亲也是,姬愉连面都没见过,她甚至怀疑小团子是不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姬愉越想越觉得小巫浔的父母不负责。因她自己是个孤儿,本就对父母这个词没什么感情,此时就更没好感。
她忍不住呲牙,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安抚小巫浔,却在下刻呆住。
只见适才缩着身子的男孩轻轻动了动,他抖掉了身上的小黑袍,缓缓站立在黑暗中。细看还能看见他发颤的指尖,以及依旧苍白的脸色。
他伸展的四肢都不太稳,似是想要蜷缩却被他极力压制。
然后,他迈着步子下了榻,下榻后还不忘趿上鞋子。
门被双小手重重拉开,冷风瞬间灌进来,吹得小巫浔身子轻颤,但很快他平静下来,走了出去。
姬愉立刻跟上。
男孩小小的身子走在黑夜中,长廊里寂静无人声,雨点落下敲打万物所发出的声响,便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当然,还有伴随着时而乍现的轰鸣。
小巫浔走得很快,开始还是走,到后来已然成了奔跑,仿佛加快速度便能甩掉心中的恐惧。
姬愉紧紧跟在他身后,终于见他停在了高楼一处。
黑夜中的阁楼似陷入沉睡中的雄狮,恢弘沉寂,但余威犹存,依然给人种山岳于前的巍峨之感。
姬愉悄然靠近,跟随小巫浔进了楼间。
空寂阁楼中明珠光华幽幽,冷光在这过于寂静的黑夜中并不使人觉得温馨,只愈发感知阴冷压抑。
小巫浔熟门熟路地走到黑木门前站定,然后伸出小手推开走了进去,还顺手带上门。
姬愉继续跟着,然后只听砰地一声,她立马抬手捂住额头,痛得脸皱起,吃惊地想:她怎么还会痛
她轻揉额头,目光讶异得注视这扇她无法穿透的黑门。
黑门光滑,在明珠映照下自中心现出一道金色梵文,若有若无,可见浅谈金光明灭,应是被人施了咒术。
姬愉立刻后退一步,以免被其所伤,同时不禁在心中暗叹这姬清离的警觉。
接着叹口气,知道自己是进不去了,便在阁楼中随便找了个地坐下,目光紧盯着那扇黑木门,猜测里面的情形。
其实自她发现小巫浔所走之路是来阁楼的方向,就已经知道他的目的。
小孩子害怕时,最希望的就是能有亲人在身边吧。所以他不敢独自呆在屋中,跑来寻求亲人的陪伴与安慰,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姬愉默默坐了片刻,见那黑门依旧没有被打开,觉得小巫浔今夜应该就留在这儿睡了。
既然他已有人陪伴,接下来就能睡个好觉了吧。她放下心来,站起来打个哈欠,也打算回去休息。
当她刚走出阁楼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轻微的开门声。姬愉回眸看去,当即愕然。
从那黑门后,缓缓走出一个小身影,他挺着脊背,瞳孔幽幽如猫,又黑又亮。他双唇抿着,小手放在身侧握成拳,似在压制心中即将澎涌而出的情绪,但到底是一声未吭。
看他这副模样,姬愉霎时明白,心中不禁蒸腾出火焰。
她目光凌厉如剑,带着锐利向那木门后射去,像要看门后那人是有颗怎样的心,才能面对着一个害怕无助的孩子时,将其拒之门外,让其独自承受,不管不顾。
巫清离的心怕是被冰冻的钢铁,又冷又硬。
姬愉不岔,但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团子发着颤,行走在长廊中。
跟随着他原路返回,从来时的平静到走时的愤然,至如今的复杂,姬愉经历情绪的大起大落,也进一步了解到巫浔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冷漠至极,仆人冷漠也就算了,谁知做父母的更甚,也难怪长大后的巫浔会是那样漠然的性格。
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指望他热情开朗,怕不是在做梦?
心中吐槽着,很快就到了小巫浔的居处。
姬愉现在没法将这样小的孩子独自留在恐惧中挣扎,即便她相陪的作用不大,但总觉得只有这样陪着他,才能够放心。
小巫浔回到房间中,他将那件小黑袍抱在怀中,姬愉以为他又要躲起来,却见他将其披在了肩上。
她摸着下巴,猜想:这是觉得冷了?
也是,身子一直在轻微颤抖,冷汗也没干过。
谁知,下刻又被他惊住。
屋外雷雨未停,夜风凛冽。男孩再次推门而出,他没有想去找任何人的意思,只是走到台阶上坐下。
屋檐荫庇他于雨下,但帘雨如瀑,落地飞溅而起,或自空中斜来,沾湿了他白净的小脸。他没有擦拭,没有躲避,只是睁着双大而黑的眸子,静看着雨幕,似泛着刺破黑夜的光。
小巫浔听着雷声,耳中轰鸣,闪电划破天际,刺啦一声,他的手指狠狠地攥进血肉,脸色苍白汗珠如雨。
极致恐惧之下,他眼前泛起了明珠的光华,朦胧光辉中静坐着一高大的身影。
那是强者的淡定模样,不怒自威,似云上仙人藐视地上蝼蚁。
白影垂眸看他,声音沉冷:“巫浔,你当知,你为权而生,终成强者。而强者如何能有弱点,况且只是这小小雷电。”
“所以,该如何做,不用我教你吧。”
小巫浔目光一眨不眨的看着远方,身子不动,背挺得很直,许久地像是坐成了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对着雨幕,姬愉站在长廊中,目光复杂地望着,她仿佛透过这小小僵直的影子,看到多年后云銮殿玉座之上,那高大修长的白影,眸光淡漠如云烟,翻手却将天下沉浮。
一尊玉佛悲悯望世人,佛的背面是无情,因为它不度弱者,只护强者为尊。
……
一夜风,一夜雨,一夜闪电一夜鸣。
黑暗渐渐退去,东方天色渐明,日渐升起,穿透云层,将光明与温暖带给人间。
昨夜风雨终成昨夜,太阳照旧升起。
静坐一夜的男孩,额发湿润,黑眸也湿润,他俊秀苍白的小脸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轻而浅淡,如风吹过,却有着穿透云层的力量。
他的嘴角弧度加深,脸颊泛出不正常的潮红。
过去了啊~
想着,他长睫垂下,身体极其疲惫,灵魂却轻松释然。
而换了姿势靠在廊柱上的姬愉,先是被他的笑容惊艳,然后就看见男孩的身子像是卸下沉重负担,终于弯下脊背,软软倒下。
……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