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将领之家
连尘心中疑惑尚未消除，不知何时，那黑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就像连尘不知道他怎么出现的一样。
他说，我们是朋友，还自报了姓名——
顾显。
然而，连尘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姓名，却只有一片空白。
甚至，在星城里那些有名望的家族里，根本没有“顾”这个姓氏。
这位新朋友，确实琴艺高超，可说起话来，却如此大逆不道……
夜色一片寂静。
连尘用手轻轻地揉了揉额头，将空间袋打开，借着月光重新审视着那张竞选稿。
这的确是一篇讲稿，却也不是一篇普通的讲稿。
这是连尘为大哥连璧写的竞选演讲稿。
但上面却并未署名。
他是忘了么？
连尘凝神良久，缓慢地拿出一支毛笔，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顾显的话。
——“只要把名字写成自己的，这一切就会是你的。”
彼时连尘一口否认，而今，墨滴犹悬浮在笔尖，正如他悬而未决的心意。
而笔尖本应当落下的地方，正是讲稿的署名处。
这并不是连尘第一次为大哥代笔，他对代签姓名一事也早已轻车熟路。
但意外的是，连尘忽然犹豫了。
偏院外，响起一阵断断续续的脚步声，连尘迅速地将讲稿文书收好，迈着步子朝外面走去。
走廊外面，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
连尘正想上去问点什么，忽然一个粗嗓子在背后响起：“原来你在这里。”
连尘闻声顿时停住脚步，喊道：“大哥……”
一位青年人站在他面前，头戴华冠，身披长袍，通身贵公子派头。却因右边脸颊下方一道明显的疤痕，直直延伸到下颌处，格外狰狞，令他显得阴鸷起来。
他不耐烦地伸出手来，说：“给。”
这是他的大哥。
是所有人期待的，将军府的未来，是众瞩目的中心。
——将军长子连璧。
如同他的名字，连璧在腰身佩戴着极为名贵的白玉，上面刻着一行古朴深奥的文字，据说它有着百年历史，是祖上功勋的见证，是将军连烨送给爱子成年的礼物。
连尘看着连璧，不自觉地垂下头退了半步。
连璧不悦道：“老爹截止的时间都到了，难道你还没写完？”
连尘摇摇头，却忽地发问：“最近我们家可有什么来客？大哥，你有看到……乐师吗？”
“乐师？”连璧眯起眼睛，面上浮现出玩味的笑容，“你不埋头苦读，还想见什么乐师？”
连尘垂首沉默。
连璧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嘁，我倒是忘了，你有个歌姬母亲，到底也是血统不正的贱民。”
连尘停顿半晌，缓缓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淡蓝色的空间袋。
“算你识相！”
连璧得意地笑着，粗鲁地将那袋子一把夺走。
动作去抢劫之徒无异。
手稿离开连尘的时候，他感觉到仿佛自己身体里有什么被夺走一样。
自从与母亲分别后，年少的连尘已习惯这样的失去，失去一份讲稿并非什么大事。
虽然其中涉及的是城主大选……
但，这样的大事本就与他无关。
连璧得了手稿，甩出一块牌子丢给连尘，说：“这是给你的通讯星牌，到时候我在台上演讲，你必须得提醒我！”
连尘犹豫地问：“这般行径……不会被发现？”
“你怕什么？我自有我的法子！这可是我特意从南国买的星牌，和北国的通讯网不同源流，他们那边的人给我保证好的——还是说，你不愿意？”
连璧说着，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连尘。
连尘呆呆地：“我……”
连璧嗤笑一声：“看出来你并不在乎那个弹琴的流民，不过你也别放心太早。”
连尘沉默半晌，闭上口不再说话。
他的这位兄长平日就不太正经，功课也不专心。
如今这般作态，让连尘隐隐担忧。
他甚至感觉对方的眼光仿佛穿过他看向别处，像是在寻找什么猎物。
连璧哂笑道：“连尘啊连尘，你本就什么也不行，自身都难保，还想保护他们，真是白日做梦！算了，不跟你费时了，父亲该叫我了。”
连璧说完这话，飞一般地离去了。
连尘默然注视着兄长的背影，显然对方这是运用了风系术法，才会有这般效果。
连尘的眼里不自觉地有些羡慕。
毕竟，自己连最基础的吸取灵力也做不到。
可连尘突然想到一事，赶紧开口：“我的空间袋……”
但连璧已经远去。
不过没了空间袋，手上倒是多了个星牌……
这是一块星形的牌子，仿佛是用土木制作的，上面闪烁着一阵流光。
在连尘触碰到牌子的刹那，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块虚影。
南国天星通讯网
使用者：尘
好友列表：玉璧公子
连尘犹豫着，触碰到“玉璧公子”的那行字，那边立即弹出一个框。
玉璧公子【自动回复】：【已闭关，有事留言。】
连尘继续探索这星牌，总算搞懂了如何使用。不知不觉夜色已经深了，本来他还想继续询问乐师的来路，但已无人可问。
连尘只好转悠一圈，回到了自己的偏房。
守在门口的如寄快步走了上来，埋怨地说：“这么晚，公子可还知道回来！”
连尘温声说：“让你担心了。”
“公子倒也知道，还走那么长的夜路！”
“如寄，你可曾听到一阵琴声？”
如寄担忧地说：“公子难道是劳累过度，出现了幻觉？我刚刚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啊。这里可安静了。”
连尘愣住，忽然想到上次去家族藏书馆里看到的一段话。
“世间有隔绝空间的高人，可以自成一派领域，领域之内的声音无法传递到外界，行秘密之事无人知晓——然而这等境界，或许已不能称之为人，在空间系术法天才里，也是百年难得一见。”
——《百年空间术漫谈》
连尘忽然想，如果有独处一隅的时候，而不是这等偏僻小院，如果隔绝一切世界，无人打扰，那将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正在这时，忽然府里侍卫前来传话：“二公子，将军请你过来。”
想象被迫中断。
连尘只好对着侍卫微微点头，随着侍卫走去。
一路沉默无话，那侍卫将他带到门前，很快便退开了。
连尘孤零零地站在门前。
将军府正厅，本就常用于商议政事或招待贵客，是讨论正事的地方。
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才会把他叫来这种地方？
半晌，连尘才鼓足勇气敲门。
“进。”
连尘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心里突然一跳，顿了顿，方才缓缓地推门。
金属门发出一阵声响，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掩盖了他强烈的心跳声。
偌大的正厅，除了他以外，只有两个人在场。
站在上首的，正是连尘许久不见的——
护国公将军连烨，他的父亲。
即使未穿铠甲，只着一身灰黑色常服，在高个子、国字脸的衬托下，远远看起来，连烨依然英武不凡，不怒自威。
而连璧则在台下躬着身子，素日里对连尘颐指气使的神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
连烨猛然开口：“这份参选讲稿颇有见地，是你写的？”
连烨的音速很慢，声如洪钟，字字敲打耳膜。
在此威压之下，连璧胆战心惊地说：“是……儿最近苦读……”
连烨却掉转开头，淡淡地说：“连尘，你来了。”
静默片刻。
连尘垂首答道：“是……儿见过父亲大人。”
连烨继续道：“以前你就帮他写，现在……”
连尘恍然间感觉对方的神情竟然有些慈和，心想，果然将军心如明镜，对这一切肯定都知晓吧?
果不其然，连烨问：“这份文书怎么没有署名？”
连璧疑惑地问：“署名？”
一片可疑的沉默后，连璧瞥了眼连尘淡然无波的脸色，只好硬着头皮说：“哎……瞧我这记性，忘了，是我忘了！”
连烨淡然发问：“是这样吗？连尘，此物你可认得？”
说话间，掏出一个淡蓝色空间袋。
那是一个堪称废旧的空间袋，容量不过一隅罢了。
这正是连璧从连尘手中夺走的空间袋。
这空间袋和这文书出现在此处，事情的发展不言可喻。
连尘正想开口，连璧赶紧说：“这是我的……”
连烨截口问：“你向来花钱大手大脚，岂会用这般物事？”
连璧被戳破，心虚得连忙改口说：“是二弟不小心落在我这儿的……”
连烨冷哼一声：“那你为何不还给他？”
“是，是是。”
连璧唯唯诺诺地上前，将那空间袋双手奉还给连尘。
连尘拿着失而复得的空间袋，看着近在咫尺的文书，心情五味杂陈。
正厅里犹回荡着的是连烨沉厚的余音，极具威慑感，连璧已不敢多言。
连尘不由回想起，上一次父亲惩罚大哥的场面。
虽然那已是很久以前了，但连尘依然记忆如新。
彼时连尘刚来将军府，尚且不满十岁，上家塾时被连璧所迫，帮写课业，被父亲发现后……
将连璧一顿痛斥。
——彼时，父亲威武的身姿，坚毅的眼神，公正严明的气派，在连尘眼里无疑是最好的守护者。
连尘虽不愿意主动向父亲告知这些事情，但也不免暗自地想，如果父亲知道此事……会像儿时一样为他主持公道吗？
连尘怀着期盼之心望向连烨。
对方那双黑色眼睛微闭，收敛了平日为将者的锋芒，似乎蕴含着父亲的慈爱。
半晌，连尘躬身说：“恭听父亲教诲。”
连烨语重心长地说道：“兹事体大，你们兄弟平时马虎打闹也就罢了，大事断然不可如此。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不要为一个旁人生事。”
乍一听到这话，连尘感觉到心脏一点点地下沉。
这话的意思，原来是在责怪自己……
因为洛青的事情与大哥生嫌隙？
连烨神色一凛，继续说道：“连尘，你安心辅佐大哥。明日之夜，便是城主大选之时，不要闹笑话。”
话里，如此分明地一股警告意味。
仿佛还嫌不够似的，连烨补充道：“大事为重。”
连尘直到听到这句话，他才终于明白，心目中刚正严明的父亲已经不是那个人了，或者他本来不该抱有这样的奢望。
眼前这个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仿佛那一场琴声那般梦幻。
所谓“力量”，所谓属于他写的东西，不过是一场梦幻，所谓治理星城这般大事，本来就与他无关……
他咬了咬牙齿，迫使自己清醒过来。
城主大选将近，便在明日夜晚。
届时，连璧将上台参加，而他需要在台下用星牌进行传话……
连尘回道：“是，将军，尘明白的。”
连烨听到这话，这才满意地微微颔首。
连璧却惊讶道：“怎么……怎么这么快？明日……”
连烨道：“事发突然，我亦才收到消息，连璧，你不会还没背熟稿子罢？”
连璧心虚地低下头道：“这……背熟了。”
连烨冷眼睨了连璧一眼：“那还不快将名字补上？”
连璧恍然大悟地点头：“是，是……”左右看看，急得望向连尘，“笔，没有笔……”
连尘木然地从空间袋里掏出一支笔递了过去。
连璧快速夺过笔，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字迹鬼画符般，和那文书里的俊朗笔锋毫不搭边。
即使如此，连烨依然像是看着长子完成一件大事似的，满意地点点头，但看着旁边笔直站立的次子，连烨也自知有所亏待，便缓声问：“阿尘，最近可缺用度？”
连尘想到如寄的抱怨和一些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快意识到这是一种补偿。
连尘本来不甚在意物欲，然而身边也许有人需要这些，而且以自己这处境来说——
他只能接受这份补偿，如若不然，别无所有。
连尘冷静地开口：“尘欲支取半年的用度。”
连烨略加思索，道：“听闻管事者势利，没想到连下半年的用度都还未发放？数额记得是三千星城盾，加上杂务支出，一并取一万罢。”
说罢递出一个火红色木牌，那是将军府内务账房的掌印。
连尘接了过来，礼节性道谢后，转身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