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辛影觉得，胡广今这样想的原因，她在逻辑上可以理解，却完全无法在心理上认同。

胡广今是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是他们那个小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博士生，而后更是进入了睿云这样的大公司、定居在首都这样的大城市里的展翅雄鹰。

在乡亲们眼中，或许连“凤凰”这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他，他就像得道高升、光宗耀祖的活神仙。

乡亲们不懂什么技术，和他们说专业知识就如同对牛弹琴，他们的脑子里只会想到，老胡家的那个儿子可真是争气！他学习这么好，还留在了大城市里，以后肯定能当上大官！

连带着的，还有：看看，还是得生儿子，儿子才能有出息啊！

他的父亲在这一声声的奉承之中迷失了自我，连做梦都带着笑，每次上坟都要给祖宗念叨。

他的母亲在女人堆里更是扬眉吐气，几乎每天都说，谁谁家的又来问她怎么才能生出这样的好儿子。

他的姐姐们也在夫家挺直了腰板，大姐说，打他工作之后，自己就再没有挨过打。

——有出息，当大官，就像是一个魔咒一样，光环般地飘在他们一家子的头顶上。

而胡广今的前30年已经足够“有出息”了，于是，“当大官”就成为了他后30年绕不过去的目标，那是乡亲们继续对他家礼敬有加的先决条件。

可以这么说，在胡广今的认知里，他的前途从来没有什么教授、总工、技术总监之类的称号。

那都是没出息的表现！他好不容易从山里走出来，就是要像乡里乡亲们说的那样，他要当大官！

他的官职越大，他的父母就越能昂首挺胸，越能在村子里享受人上人的待遇。

然而，偏偏事与愿违，他毕业的时候只是“行差踏错”了一步，没有去考公，到现在就“错”得越来越多。

而当时，胡广今也只是觉得，考公的都是本科生，极少数才只要个硕士，自己堂堂博士，也去考的话，岂不是太掉身价。

村子里的老人也讲过，当官的都是又有权又有钱的。那他现在先挣钱、给自己攒资源和人脉，也没有错吧？

更何况，他打听过了，公职人员的工资相比于睿云这样的大公司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九牛一毫。

于是，胡广今在拿到了睿云总公司的offer之后，便直接来了睿云。

——先有个工作，挣上几年钱，维持住父母在村子里的地位，其他的以后再说。

而如果，他能做到睿云这样的大公司的管理层，也是当大官了吧？

就是这样，胡广今被自小就构建成的错误认知，带领着越走越远。而他也早就在乡亲们一句一句“大官”之中迷失了自己，早已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或者说应该要做的是什么了。

——或许，根本就没有。

他这只“凤凰”，看似展翅高飞，实则脚上挂着沉重的枷锁，一生都从未离开过家乡。

于是，在竞争部门一把手失败、只获得了一个“小组长”的职位后，胡广今就开始变得偏激。

他本就对于管理事物一窍不通，现在更是如同得到了一大把金币的乞丐，根本就不知道这些钱财应该怎么花。

在旁观者的眼中，他把小组管理得极其失败。但他本人却并不这样认为——他坚信自己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那些组员。

这样执迷不悟，公司高层当然也不敢再把强将分给他。

但是，他不能做“主将”，却是一个技术能力极其出色的“兵”。

因此高层还是留住了他，甚至依旧保持了“组长”这个虚职，以满足胡广今心里那虚无缥缈的“梦想”。

而直到杨辛影毕业的时候，与胡广今同期进入公司的人，除了跳槽的，不少都已经进入高层，再不济也成为中层，只有胡广今，享受着资历带给他的中层待遇，却没有任何实职。

于是，他变得更加偏激。在一次偶然间接触到境外注册的NGO组织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成为了一个表面上的“极端环保主义者”。

而那个时候，距离他升任小组长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的时间，距离杨辛影进入公司也已有五六年，再不开窍的人也能有所长进——胡广今的长进是，他学会了伪装。

没人知道他与境外NGO的关系，他深知“环保”二字只是手段，可以让他通过这层伪装，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也没人知道他变成了自己学生时代最讨厌的那种人，他看不起任何社会地位或是潜在地位低于他的人，他觉得社会底层如同蝼蚁，就应该被他踩在脚下，充当他引以为豪的作品里源源不断的新鲜血包。

尽管，他的父母、他的姐妹、他的乡亲们……全都是这样的“底层”。

终于，这一次，胡广今抓住了机会，用自己十几年来才学会的伪装技巧，骗过了空降总部的分管高层，成为了“人机交互”工作专班、即后来的“均睿致远科技有限公司”的首席负责人。

他手下又重新有了干活的兵，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还有杨辛影这么一个碍事的人。

——杨辛影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在他不会伪装的时候就非常熟悉他、深知他是个什么德行的女人。

偏偏公司高层又很赏识她，说她技术能力优秀，管理水平也好，正在重点培养。

呸！什么优秀，什么重点培养？不就是有个有钱的爹吗？否则，她一个女的，怎么可能一毕业就进了睿云，六年来做过的项目比他十六年的都多！

于是，胡广今动不了杨辛影，便只能以职级来压她。

所以最终，“动物世界”这个游戏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三年了，还没有开始内测。

而085等人口中的“内测”其实只是个幌子，那是胡广今想让他们这些AI认为的。

在杨辛影看来，现在仅仅到了可以找志愿者，让AI开始先行学习、进行迭代的阶段。

“这就是胡广今的背景。”杨辛影说道，“我确实早就发现了他的偏激，也很早就知道他心里有这些扭曲的不甘，但我当时真的没想到他能勾结境外NGO，将整个游戏都作为他们的大型试验场。”

杨辛影在笔记本电脑上敲了两下，调出一个加密文件，直接发到了大家的外设装置上，连带着的，还有一长串看上去毫无规律的数字和字符。

“这是胡广今放在系统里的加密文件和密码。”杨辛影说道，“是我的团队掌握系统后翻出来并破译的，我们这才知道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钱乘舟看着透明玻璃板上的加密文件，将它打开，发现里面分门别类地整理了很多与某个境外NGO有关的资料，包括但不限于他们在近些年做过的活动、接触到的社会上层决策者，以及数次内部会议所作出的种种决议、传达的种种错误思想。

再往下翻，是胡广今从八年之前开始与他们接触时候的、所有聊天记录和往来邮件。

钱乘舟当即挑了眉毛。

再往下翻，发现这些截图的日期全部在今年。

胡广今是从今年开始，有意识地搜集了自己与这家NGO的来往信息。

他是在做证据。

——他是想用这些证据，作为自己“幡然醒悟”的凭证，以防如果真的有一天东窗事发，他还有狡辩的余地。再不济，也可以做一个污点证人。

然而，他那么虚荣，那么舍不得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又怎么可能会轻易地放弃，只做一个污点证人呢？

钱乘舟抬头，看了一眼杨辛影。

——不知道杨辛影还有没有后手……但是，如果胡广今走投无路了的话，他肯定会展开比现在更加激烈的反击。而他们这些进入了系统的玩家们的处境，应该也只会比现在更加凶险。

陶闻说道：“他将这些记录作为后手，放在系统里，确实很合适——系统比现实里安全多了。”

“但是，”陶闻又默默说道，“这应该只是他给自己留下的最后的一手。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嗯，我同意。”万炎说道。

而就在这时，万炎的脑袋旁边突然出现了一副眼镜的虚影，传来赵勇的声音：“什么？你们同意了什么？”

陶闻：“……”

钱乘舟：“……”

他们将胡广今的全部材料发给赵勇，之后又七嘴八舌地解释了杨辛影刚刚说过的胡广今生平。

——钱乘舟清清楚楚地体会到了085不在的弊端。他要是在的话，会迅速地将这些内容总结好，发给没有听到一手消息的顾客们，哪里还轮得着他在这里解释？

陶闻给赵勇讲到了“人机交互工作专班”，却发现赵勇的眼突然睁大了一瞬。

“等会，”赵勇说着，转头看向了杨辛影：“人机交互工作专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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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生命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