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异姓王

最无力的,能被人轻易碾进泥里的时刻,只有他一个人铭记就足够了。

至少在楚云峥的私心里,他希望在叶渡渊面前的自己是站着的,哪怕不够光明。

拨开面前荒芜的杂草,里面还有几间小屋。

这座田庄的上一任主人因获罪下狱,庄子闲置才会至此,后来楚云峥以极低的价格购置,却并未雇人打理。

“为何来此?”

面对这一问询,楚云峥并未答话,只是环住叶渡渊的手腕将他往里带,走到最不起眼的偏房门口才示意他自己推开。

和破落门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棺上鹤纹栩栩如生。

“这里面是……”

叶渡渊心中的答案被楚云峥补全,“是太师的遗骸。”

“那京郊三十里外的是谁?”

“衣冠冢。”

在帝王的眼皮底下偷梁换柱,一旦暴露便是欺君罔上,罪不容诛。

“你……”

察觉出对方没有宣之于口的担忧,楚云峥安抚性地笑了笑,“今上知道。”

只不过不是这般。

“那他为何不干脆予老师风光大葬,还能挽救一下他在天下读书人心中昏聩的模样。”提及此事,叶渡渊仍替记忆中那个如青松般正直的老人家抱不平。

身为帝王却没有容人之量,说是昏君亦不为过。

这明显僭越的话,楚云峥却没有拦,这处庄子附近还算干净,倒是能说几句肺腑之言。看着面前义愤填膺的少年,他只是取了一束香递过去,“帝心难测,何必去猜。”

既是昏君,又怎么可能还有良心。

“楚卿,崔恕这样目无君父的不忠之人,死后还能受天下读书人的香火,朕心委实难平,既如此,城郊那处坟茔只葬衣冠,至于人,就毁其尸,扔乱葬岗吧。”

谢铎说这话时凉薄的模样在楚云峥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可那时的他没有替一生清正的老太师美言哪怕一个字,只是顺着帝王心意低头回了句,“遵旨。”

但这些不必说给叶渡渊听。

大概是不愿在老师面前说这些,叶渡渊没再多言,恭谨守礼地跪下进香。

师者,父也。崔恕是他的启蒙老师,来送这一程也算是稍有慰藉。

知道楚云峥会妥善处理老师的后事,叶渡渊便不再多问。

月明星稀,乡野的风都格外清新,虽说秋夜寒凉,风霜似刀,他们却还是并排坐在了门槛上,皂靴贴着皂靴,衣角在风中缠绵。

大抵是夜太安静,又或者是忍不下去,叶渡渊还是问出了那句他憋了太久的话。

“一定要做这千夫所指,百姓畏惧的御察司指挥使吗?”

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曲,楚云峥有一瞬间的怔愣,阿渊的话虽轻,但他听得真切,望着对方灼灼的双眸,他知道这个问题避无可避。

“你不希望我做。”

叶渡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这个不字,阿峥是怎么一步一步升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他比谁都清楚,但他舍不得,舍不得这样好的人只能做罗刹恶鬼一般的存在。

崔恕死在御察司,没人能大张旗鼓地叱责君王无道,那么退而求其次的背后,御察司就是文人墨客口诛笔伐的对象,身为御察司指挥使的楚云峥更是高高竖起的靶子,任人攻讦。

帝王不会护他!

“不,我只是心疼。”

心疼你只能做皇权之下的刀刃,心疼你的身不由己。

温热的手拢住对方冻得微微泛红的耳廓,楚云峥将他环在自己身前,“阿渊,路是自己选的,我本也不是好人。”

所以,不要心疼。

覆上那双带着薄茧的手,叶渡渊偏头,和他四目相对,“后辽虽然战事已平,但蛮族仍旧贼心不死,而今依旧有建功立业的机会,阿峥,你可入我父帅帐下,做收复失地,荡平蛮夷的将军。”

那样千秋之后的史书之中也可有你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才是他最好的青云路,在这一点上楚云峥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他还是坚定地摇头。

永安公是个惜才的人,入他帐下,又有叶渡渊做保,出人头地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踩着叶家的青云梯,就永远没有堂堂正正站在永安公面前说出心里话的资格。

更何况,路走到今日早就没有回头的机会。

今上暴虐,但若是为了叶家,他也愿意做一回当车的螳臂。

“夜深了,回去吧。”

这个话题在楚云峥的刻意回避下戛然而止。

或许命运在这一刻就做出了最好的安排。

盛宁五年,十月初一,良辰吉日,永安公大胜还朝,灵帝欲亲率百官于初景门迎接,以示嘉奖。

前一日,帝于太液池垂钓,召楚卿伴驾,帝心不悦。

而踏出宫闱,回府后的楚云峥也第一时间修书一封,让人秘密送给江淮。

不过不管帝王有再多心思,至少在太和殿的洗尘宴上,君臣相得,将遇良主,殿前也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楚云峥本就没在殿上落座,见状便寻了个空闲避了出去。

“我道你一向谨慎,却原来最是胆大妄为,连宫中相见都不避讳,也不怕被贴上太后党的筏子。”

已近冬日,气候严寒,即便如此,江淮还是不忘用一把折扇去营造他的翩翩风度,若非有事共谋,楚云峥高低要批判一句衣冠禽兽。

又是这般声先于人,“你再大些声,等会儿太和殿里就人尽皆知我楚云峥是太后一党了。”

大概是被怼惯了,江淮也不恼,把扇子一合,往手心一敲,请着楚指挥使到了更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你一向只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才找我,长话短说,别真让人撞见了。”

对他,楚云峥也并不墨迹,“昨天今上问了我一个问题。”

“嗯,是什么,能让你这般慌了神。”

“他问我该给永安公什么封赏。”

听到这里江淮也收起了面上的几分玩世不恭,露出严肃的神情。

公侯之上,封无可封,便只有异性王了。但自古帝王又有几人能心甘情愿的给外姓封王,功高震主才是不折不扣的催命符。

“你担心……不会,崔太傅新丧,朝中文臣已有不小的怨言,若是再拿永安公开刀,无异于是向武将挑衅,聪明人都不会这么做。”

话虽如此,可自帝王要崔恕性命的那天起,楚云峥的心底就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今上确实不是一个蠢人,但他骨子里偏执阴暗到让人心惊。

帝王做事是不需要理由的,尤其是一个完全不计较后果的疯子。

“你的人我塞进户部了,答应我的事别忘记。”

太后一党在朝中势力不容小觑,是个好的合作伙伴。

楚云峥说完转身就走,留下江淮一个人愤愤私语,“用完就丢,眼里心里就只有永安公府,干脆你也改姓叶算了。”

宫宴第二日,封王的圣旨就到了,敕封永安公叶承江为安平王,永安公府自这一刻起便是安平王府了。

这也是大齐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异性王,自然象征着无上的荣光。

一切都是这般风平浪静,像极了暴风雨的前夜。

“世子今日倒是没往墙上爬了,要奴才给您找个梯子吗?”九福看着近几日格外老实的少爷,也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声音里还带着三分压抑不住的笑。

当然没笑两声就被蜜饯直直砸中脑袋,发出一声“哎呦”。

“促狭的东西,还笑,爷要是真跑了,老头子的马鞭第一个就招待你。”

这话不假,毕竟主子犯错,奴才遭殃的事儿多了去了。

但叶府不一样,不兴连坐那一套儿,奴才也相对自由,不然也不敢这么和主子大小声。

九福也知道自家少爷没真生气,更是不怕,“才不会,老爷虽是武将,但一向以理服人。”

叶渡渊十指交叉垫在脑后,看着天上的浮云发呆,“你说我爹不许我出门,他这几日又都不在家,是什么意思啊!”

“老爷的心思不是奴才能揣摩的,横竖是为了世子好。”九福倒了一杯热茶奉上,就坐在叶渡渊脚边,陪主子一起看天。

这天上又没神仙,怎也能看得这么入神?

“世子,老爷请您去正院。”

小厮通传的声音打断了主仆二人的冥想时光。

叶渡渊翻身坐起,“这便来。”

但他人还没走到正院,就听见了几句模糊的争吵,以及最后那句掷地有声的“妇人之仁”。

叶渡渊原本还不紧不慢的步伐在原地停了一秒,而后快步走进屋内。

看到屋内情状,悬着的心才稳稳放下。

还好,只是几句口角。

当然他这一进门就用目光上下扫视叶夫人的小动作,自然是瞒不过慧眼如炬的叶承江,本来脾气就不好的将军更是火冒三丈。

“你小子这是什么眼神,你老子我还会动手不成。”

这么一吼,本来还算冷静的叶夫人立马就不干了,拍着桌子站起来就指着新晋安平王,半点不肯饶,“我儿子护着我不应该吗,你几年不回家,一回家就吼儿子,叶老二,这不是你的军营,别把儿子当你手下的兵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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