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寒合的语气同平日一般,不疾不徐,可**聪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他的话里带刺?
习惯了宋寒合平日里的温言细语,乍一听这番话,**聪竟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还是尹薇薇眉头一拧,出声呵道:“合哥儿,你别太过分了,你二表哥关心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竟还这般侮辱你二表哥!”
宋寒合连装模作样的笑都懒得,只道:“二表哥关心我,我自也关心二表哥,何来侮辱一说?”
尹薇薇气道:“你说你二表哥是榆木疙瘩脑袋,难道不是侮辱?”
“这是侮辱?”宋寒合道,“去年年末,二表哥吵着闹着向大舅舅要了县南石头坊的那家杂货铺子,结果才翻一个年头,杂货铺子便从盈利到亏损,掌柜换了三个,伙计跑了五个,‘榆木疙瘩脑袋’不正是从大舅舅口中说出来的吗?”
**聪和尹薇薇听闻这话,先是一惊,随即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宋寒合怎的知晓那件事?!
自打郑老太爷去后,郑老夫人不管事,家中产业几乎被大房和二房分了干净,可郑老夫人毕竟健在,郑家也没分家,那些产业虽被郑仁秋和郑仁荣兄弟俩牢牢攥在手里,但也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便是在分家之前,都一定程度上地保证手上干净,不会私自将一些产业纳入自己囊中或是划入自己儿女名下。
一家杂货铺子对郑家而言倒算不得什么,可关键在于那家杂货铺子开在县南的石头坊。
石头坊位于整个寿阳县最好的地段,左邻县衙县学,聚集了许多官员乡绅,右邻寿阳县最大的集市,从外地过来的商贾多是停留于此,人流密集,客栈几乎开了一条街。
如今都说石头坊一铺难求,若在里头争得一个半个的铺子,哪怕只卖鞋底板,也能挣上一笔。
站在风口处,猪都能飞起来。
石头坊的铺子金贵,郑仁秋自是费了好些功夫才将铺子攥进自个儿手里,二房那头本就因着这些事而心有怨言,若被他们知晓铺子不仅落入**聪手里,还让**聪一通胡搞乱搞损失了许多生意,二房那头必然不会轻易罢休。
而且——
那铺子实际上是宋家的产业,是宋寒合八年前来郑家时带来的遗产。
不过**聪夫妇并未将其当回事,铺子在郑家手里捏了八年,岂有被轻易要回去的道理?
**聪夫妇对视一眼。
尹薇薇欲开口,被**聪伸手拦下。
**聪目露凶光,直勾勾地瞧着宋寒合。
宋寒合连**聪的脸都看不清楚,自是无动于衷。
清璇和清竹同时心生警惕,往宋寒合身前挡了一些。
“合哥儿,你来郑家多年,已是半个郑家人,怎的还不知晓家中情形?我爹和二伯各自打理一半家中产业,劳心劳神,殚精竭虑,你我仗着父辈的庇佑在家中安乐享受倒也说得过去,可你怎能这般揣摩我爹?”
宋寒合闻言,反问:“我揣摩什么了?”
“你说我爹将石头坊的铺子让与我,那铺子何其重要,你能不知?你说这些话,分明是想往我和我爹身上泼脏水,挑起家宅不宁!”
宋寒合微挑下眉。
这一顶帽子倒是扣得妙。
可惜他不喜戴上。
“二表哥啊,大舅舅说你是榆木疙瘩脑袋,你便真把自己当那榆木疙瘩脑袋了。”宋寒合道,“我一深居后院的哥儿,便是想揣摩他人,又哪儿有机会揣摩?”
**聪一顿。
“二表哥再好生想想。”宋寒合道,“想挑起家宅不宁的人,真的是我吗?”
“你……”**聪一听这话,似是明白什么,心头大骇,脸也青了。
“真是榆木疙瘩脑袋。”
“宋寒合,你够了。”接二连三被说,**聪也来了脾气,只是他的脾气还未使出,便见一个下人匆匆跑来。
“二少爷,二少夫人。”下人苦着张脸,小声说道,“二房的老爷和夫人不久前出去了,用了家里最大的马车,现下只剩两个小的……”
话未说完,就被**聪一脚踹去。
下人翻滚一圈,哆哆嗦嗦地匍匐在地,不敢起来。
“明知今儿个我要出门,你不早些去将马车要了,被二房抢先,真是个蠢货!”**聪破口大骂,想到宋寒合方才那番话,心中翻江倒海。
宋寒合见状,拍拍清竹的手。
清竹心领神会,扶着宋寒合离开,清璇跟在后头。
**聪夫妇已然没了心思理会宋寒合,见人走远,尹薇薇再绷不住,焦急扑向**聪。
“合哥儿怎会知晓那些细节?他竟连爹说了什么都清楚!”
要知道那些话都是在他们二房院里说的!
**聪余火未消,也是一副心浮气躁的模样,瞧了一圈四周后,他挥袖甩开尹薇薇的手,大步流星走向正门。
马车已经备好,车夫瞧见**聪的身影,赶忙规矩行礼。
**聪一看马车就来气。
莫说和那些达官贵人们比,他们郑家的马车竟连那些穷酸秀才们都比不上,哪怕是郑家最大的马车,也以简朴为主,免得遭人议论,去县衙上说他们商户之家奢靡无度。
上了马车,尹薇薇紧随其后。
这里没有旁人,**聪才阴恻恻道:“用你那笨脑子好生想想,合哥儿日日拘于后院,先是连着高烧几场,再是见完江家人后一病不起,哪儿来功夫打听咱们的事儿?何况他一个孤哥儿,一没人脉,二没路子,三还住在奶奶院里,便是有心也不一定有那个力。”
尹薇薇心绪不宁,不安地绞着帕子,她当真被宋寒合的话吓着了。
那话说得太详细了。
“夫君的意思……”
“还不明显?”**聪烦道,“二房定是知道了铺子的事,还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眼下暂未声张,只是先把消息透了过来。”
尹薇薇又惊又骇:“这可如何是好!”
“等回去后,我自会和爹商量,他们还未有所动作,许是有所顾忌,不想将事闹大,许是放长线钓大鱼,欲等我折腾上一阵再收手,无论如何,我们得尽快将此事处理好。”**聪话音一顿,再开口时,话里已裹上一层寒霜,“二房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放了小虫子,我们也得尽快将其找出。”
尹薇薇慌忙点头,又道:“合哥儿那头……”
“看来暂时顾不上他了,总归他一个哥儿掀不起什么风浪,和江家的亲事也毫无进展。”
说到这里,**聪还是有些疑惑。
宋寒合和江家的亲事拖了这般久,还以为上次见过面后便会定下来,想不到竟一点动静都没有。
罢了。
没动静便是好的。
那头马车上,清竹和清璇也在说着大房和二房的事。
“二房总能找到法子气大房,这都是他们第几次占大马车了。”清竹幸灾乐祸地说,“看大房气急败坏的样,我就心里痛快。”
“那大马车本该孝敬老夫人,大房二房仗着老夫人深居简出,都想将大马车占为己有。”清璇叹道,“这样也好,最好让他们争起来,也莫再来咱们跟前晃悠。”
“可话说回来。”清竹看向清璇,“璇儿姐,我曾听家里的婆子说,石头坊那家铺子是公子从宋家带来的,那不是公子的铺子吗?却到了二少爷手上……”
清璇看了一眼宋寒合。
宋寒合眉眼冷淡,垂眸望着一处,不知是在走神还是在听他们的话。
“那就是公子的铺子。”清璇回答,便没多说了。
清竹欲言又止,也慢慢闭上了嘴。
宋寒合自是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但他没有出声,只默默理着自个儿的思路。
昨日他才让郑吉去江家递了消息,今日**聪夫妇就急吼吼地往外赶,根据上一世的记忆和书中的内容,他闭眼都能猜到对方此趟目的。
应是去找他们的三弟郑元蘅。
宋寒合的大舅舅郑仁秋当年娶了一个哥儿,叫梁长秀,郑家不是没有家底,郑仁秋也没沦落到娶不上女子的地步,听说梁长秀有个哥哥中了秀才,往后必当是个举人,郑仁秋才捏着鼻子娶了这个商户哥儿。
结果亲是成了,孩子都有三个了,却再没听说梁长秀那个哥哥的半点消息。
为此,郑仁秋这些年纳了不少妾,全是女子,膝下庶出的儿女一堆。
而梁长秀生的三个,便是老大儿子**言、老二儿子**聪以及老三哥儿郑元蘅,郑元蘅如今二十有一,出嫁多年,也生了一个小哥儿,只比**聪的儿子小一岁。
郑元蘅嫁去的邱家离郑家不远,只隔了两条街,因此郑元蘅时常带着小哥儿借口回来,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
不过郑元蘅在三兄弟里是最聪明的,总为自己两位兄长出谋划策,哪怕他没回来,**言和**聪也会时常过去找他。
想必今日**聪过去便是想和郑元蘅商量关于他的事。
只是他半路拉了个二房出来。
先让大房和二房斗着吧,等火势大了,他才得以脱身,只要他离开郑家,一切就好说了。
至于他和郑家那些人的恩恩怨怨,今后慢慢算也不迟。
郑家。
江家。
慢慢来。
郑吉架着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出了寿阳县,在官道上走了一天,夜里,主仆几人找了家客栈歇脚。
翌日一早,他们接着赶路,但走的是下了官道的小路。
许是昨夜下过雨的缘故,小路泞泥不堪,路面不平,许多石头嵌进泥里,马车比之前颠簸得厉害。
清璇和清竹都被颠得脸色苍白,但也扶着车厢一声不吭。
宋寒合没什么不适,始终端坐在垫子上,他视力不佳,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清璇和清竹的异样。
他重活这些时日,还是有些恍惚,像做梦一样,时常忘记清璇和清竹早已不是上一世跟着他吃尽苦头的清璇和清竹。
“郑吉。”宋寒合喊。
车帘被掀开,一阵清风钻了进来,坐在前头的郑吉扭头应道:“公子。”
“放慢速度,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宋寒合道。
“是。”郑吉说完,并未放下车帘,“公子,快到穆家村了。”
“照原计划来,你先找个歇脚的地儿,等我们安顿好了,再去拜访穆家村的里正。”
马车慢吞吞地行驶在穆家村外的小路上,路的两旁都是宽广的田地,穆家村的人还在地里劳作,远远瞧见马车驶来,一个个脸上都是新奇之色。
“谁来了?”
“是县里的老爷吗?”
“哎哟,还驾着马车呢,这可了不得,赶紧去通知里正一声啊,莫是有什么大事。”
一时间,地里议论纷纷。
等马车走到村口,郑吉才将缰绳拉住。
马车走得不快,因此后头跟了不少过来看热闹的村民,郑吉下了马车,本想找人问问能否借宿,谁知话没出口,就见一个干瘦男人被一个也是面黄肌瘦的小孩领着慌慌张张跑来。
身后人声响起。
“里正来了。”
“听听里正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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