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月落日。
阿元告知店铺鬼客,她将于不久远行,店铺以后种种都交由幸芝打理。
“以后,幸芝站在这里,便是店家。”
幸芝手足无措站立在侧。
第二个月落日。
母亲忽然回到店里,看上去疗养院的生活并未对她的身体有所帮助,她撑在桌子旁指挥着小姨一遍遍擦拭桌面,即便是蒸发米糕用的香醋倒多少母亲也一再反复调试。
母亲面色阴沉,见店中一切有条不紊,愈发心中不快。这家店,从她几世开始,跑堂杂扫都是她,到后来阿元劳改,这里的里里外外都是她一把手操持。
三十五年,不是三十五天。她早就把这家店看得比命还重要,尽管她嘴上常说,有一天这店还是要交到幸芝手上。可她心里知道,只要她还活着一天,这店绝不假以人手。
可是,你看,她只是离开几天,桌上拜访油醋的罐子都换了样式。
母亲拿起白瓷油罐狠狠砸在地上,大声质问:“谁!是谁让你换的!”
小姨不敢开口,但凡她只要张嘴,母亲便有一串说辞等待着她。
无非就是回去做她的官太太和贵小姐……
好像只因为这一件事,两人从前五十多年的情分便烟消云散。
小姨只得做低伏小,做最脏的活计,挨最辛辣的责骂。
幸芝不免替小姨叫屈。她惯是与小姨要好些的,读书时只有小姨不论晴雨去校门外接她。
高中要自习,等放学已经是深夜,从校门到东市口要经过一条漆黑的巷道,只有小姨会打着手电在巷口等她。
记得有次暴雨,小姨抱着雨衣等在校门口,她却因为担心雨水淋湿书本躲在教室里,直到门卫大叔喊她,小姨浑身上下只有抱着雨衣那处不曾淋湿。
她的第一件内衣是小姨买的。
胸部开始发育时,她勾着腰不敢挺身,鼓起勇气向母亲开口,只换来她的愤怒和责骂。
母亲叉着腰站在店门口,指着她的鼻子骂。
鼓鼓囊囊是要勾引谁去!
扯两条麻布裹着去!
她始终无法忘记当时母亲沉下来的眼神和恨透了她的语气。
是小姨偷偷领她去店里试了又试,买了换洗的两身。
第一次月事,她惊惶无措哭喊着说自己要死了流血了,引来父亲哈哈大笑时,母亲在旁笑得更欢,甚至将此事作为笑谈与店里的食客屡次提及。
是小姨,在她将卫生巾贴反后小心翼翼替她处理,又叫她如何保持清洁和爱护自己。
她有时,甚至想,如果她是小姨的孩子该多好。
小姨总说,母亲只是不善言辞,直到来松出生后,幸芝才惊觉母亲不是不会爱人。
她只是不爱幸芝。
幸芝忆及往事,不免心生恨恼。
夜里多留两个餐盒丢在门口喂食野鬼。
次日,母亲瞧见木桶里被丢弃的食物面色一白,却未发作,只是怔了良久埋怨小姨浪费粮食。
语气却不如往日跋扈。
幸芝也不是故意投喂无人祭拜的野鬼。
她只因日子无聊至极,想多打探些消息。比如阿元灯笼里的烛油如何添加,再比如有没有需要托梦和织梦的营生……
这些全无消息,幸芝却听到另一个传闻。
说是死去数月的女人忽然复活,像个正常人一样沐浴在阳光下。
野鬼议论纷纷,就说是阿元也得不到如此造化,能让死去的肉身复活。
幸芝好奇,便趁着天未亮前往女人摆摊的小巷。
女人名唤小卉,生前育有两女,得病死于半年前。
如今小卉在巷口支了移动摊位卖馄炖,因为馅料新鲜份量又足,开张才月余便收获一批食客。
她天不亮就出摊,七点收摊送两个孩子上学,傍晚五点开始一直摆摊到夜里一两点。
她不知疲倦浑身上下充满力量。
幸芝刚落脚,小卉便望向她招呼道:“你是阿元茶餐厅的新老板娘吧,托阿元的福气收留我吃了好些年。”
幸芝晃神问:“你能瞧见我?”
“我是鬼嘛,瞧见您也没什么稀奇的。对了,要不要吃碗我的馄饨,很香的。”
幸芝摆摆手,
她闻不见活人饭的味道,勉强吃下去也如嚼生蜡。
小卉说话间便有食客上门,要了碗大份馄炖带走。她动作麻利很快将馄炖包好丢入沸水中,再添碗凉水煮开后捞出,就连调味的香料也与别家无异,偏只有她门前排起长队。
幸芝瞧见她身后阴影,心中纳闷,只是食客众多,小卉根本分不开神理会她。她守了会儿觉得无趣便离开。
最后一个落月日很快到来,幸芝却没有办法将阿元留下。
这一夜,有个外乡人忽然闯进茶餐厅,店内鬼客瞧见来人模样纷纷起身避让。顷刻间,店内只余他一鬼。
若非他满身鬼气。
“阿元呢?”
来人留着满脸络腮胡,乌黑的长发给风帽束在耳后,满身风尘仆仆似是跋涉万水千山。
“也是,算算日子,阿元也该羽化了。”
男子饮下凉茶,双眼在盏中投下阴影。
“所以,你是阿元女儿?”
言罢,复又摇头道:“看来不是了。”
“你是谁?找我阿婆何事?”
男子笑道:“阿元只把店面交由你,却未曾教你如何与鬼差打交道?”
“你是鬼差?”
幸芝飞扑着朝自己的灯笼奔去,只见男子身形微动,细长竹柄的灯笼便落入对方手中。
他抬起后细细打量。
幸芝僵在原地,分毫不敢抗争。
男子微抬手,灯笼便落回原处。
他开口道:“十几年的死皮,也难为阿元了。”
“啊?”
“你母亲阳寿已尽,业障难消,我是来带她走的。”
男子说完看了眼玻璃门外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苍老而疲累的背影下,那种透着古怪的坚韧仍旧没有消散。
“不行!”
幸芝想都没想断然开口。
男子有被气笑,指尖轻扣台面道:“怎么?你想拦我?”
“不是的。”幸芝摆手道:“既然您认识阿元,请您大人有大量,好歹等阿元知晓再将人带走,如何?”
男子点头道:“也不是不可,我便看在阿元面上,再等一日。”
鬼差说完便推门离开。
等阿元得了野鬼口信回来时,已是后半夜,她瞧上去似乎苍老了许多,原本乌黑的长发如今已然全白,佝偻着身躯连抬脚迈入门槛都难以维持,稍稍些举动便气喘如牛……
阿元像一只老得快要死掉的老鬼。
快要消失了。
听闻鬼差卖了她一个面子,阿元沟壑丛生的面上挤出一丝笑意。
“他吃过我的饭,这就算是还了。”
“阿元,母亲为什么不能留在店里,像我这样,为什么鬼差要带她走?”
“鬼差不是说了,她罪业深重,要下炼狱的。”
“为什么,母亲虽然为人苛刻了些,绝非大恶之辈。她这一辈子勤勤恳恳辛劳一辈子,就连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她做了什么要下地狱。”
幸芝是看着母亲日复一日的辛劳,为了她,也为了这间店,几十年如一日。
以母亲那样的性子,就是下地狱也要比寻常野鬼多吃些苦头。她不懂转圜,又认死理,但凡她觉得对的,十八驾马车也拉不回头,嘴巴又怨毒,从来知道刀子扎在哪里最痛……
阿元叹息道:“好了,替我收拾一番,好去送她一程。”
“阿元!”
幸芝至少以为看上去无所不能的阿元至少能阻止一番。
阿元忽然抬起眉眼,浑浊如豆般的眼神里透着沉沉死气。
她忽然开口道:“阿青下炼狱,不是你所求?”
幸芝一愣,如棒喝僵在原地。
那年十五岁,青春懵懂,少女心事全藏在日记本中。梦见喜欢的男明星,偶遇校球队的前锋,以及某个暗念她请她吃蛋糕的少年,还有风华俊貌文采斐然的语文老师……
心事在笔下留了痕。
无人倾诉的心声一股脑儿倒在纸张上。
那本日记是怎么被母亲发现的至今是未解之谜。母亲攥着日记冲进她的教室,当着同学和老师的面一张张撕烂抛向讲台。她披头撒发大声质问着语文老师,这些年到底教了幸芝些什么东西……
日记散落一地,有好事者拾起大声诵读,被逼至墙角的语文老师仍不忘阻止同学不要触碰他人**。
谁在乎呢?
至少母亲不在乎。
她大声逼迫语文老师不许私下联系幸芝,并且推搡着他在讲台上写下保证书。
幸芝惊惶无措,她甚至连反抗都忘记了,只敢小声告诉老师。
对不起,苏老师。
苏老师,对不起。
她愤恨的盯着母亲昂起的后脑勺,一枚钉子和着淋漓鲜血插在她的心口。
她暗自祷告,一定,一定要下地狱。
所有种种,皆是报应。
后来,幸芝休学,再没有见过苏老师,高考前回校拿准考证,她低头赶路,迎面而来的同班同学竟半天叫不出她的名字。
众人显然已经忘记那件事,只有她的青春留在十五岁的春天。
后来,甚至连母亲也不记得这事。
幸芝拦下阿元:“改变不了吗?那就让我下地狱吧。”
阿元抬头笑骂:“想得美!待阿青洗尽业障,她还是可以重新做人的。至于你,幸芝啊,你和这间茶餐厅一起,终将不入轮回。”
幸芝被惊醒的。
阁楼外浓烟四起,跳动的火舌舔舐着茶餐厅的四周。
玻璃窗外,母亲拎着汽油桶仰天长笑。
她说:“坑了我一辈子,够了,别再害别人了。死了就去投胎,做不成人就去做畜牲。活着已经够辛苦了,要被活人使唤,还要听死人摆布。下辈子吧,别见面了!”
阿元杵着拐杖,隔着火光望着自己疯癫无状的长女。
营业快五十年的茶餐厅成了一堆废墟。
大火烧毁了这里的一切,只留下两盏灯笼好端端挂在断壁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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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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