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示

耳边是恒久的死寂,眼前是无边无际、仿若失去视觉的黑暗,若不是晃动手腕时,传来铁链碰撞的细微声响,直教人以为魂灵都漂浮在无尽的虚无中。

和凝滞的黑暗不同,苏遐州感觉腿似灌铅、头晕眼涩、口干舌燥。

双臂手腕处更是传来阵阵刺痛,可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大致感知自家被铁链倒吊着,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这大约是一座暗牢,只是他为何被关在这里?

茫然无绪。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细听还夹杂着细微铁甲摩擦的声音,急促得仿佛鼓点敲在苏遐州心头,教他的心脏也跟着狂跳起来。

似乎有什么不愿面对的秘密正朝他席卷而来。

“咣当——”一声,牢门打开了,外面的光亮刹那倾泻进来,苏遐州毫无准备,险些被刺瞎了眼,赶紧眯着,朝门口看去,逆着火光,只能看见一道人影。

苏遐州搜肠刮肚,回忆认识的人中有否这么一位,一晃神,下巴就被那人狠狠掐住了。

苏遐州在心里“嘶——”了一声,暗道:这人好大的手劲!下巴都要给他捏碎了!

下一刻,他就被迫仰头,终于看清了来人的全貌。

这人约莫十七八岁,身穿铠甲,外罩绯红纱衣,腰束革带金钩褵,带上悬剑,苏遐州不由在心底震惊道:太子!

只是这太子未戴远游冠,只以皮质小冠束发,右耳穿铛,水蓝的坠子在苏遐州眼前水波般摇荡。

他面白如雪,嘴唇却鲜红如血,一双含情眼中若有含冰的鬼火燃烧,直勾勾锁在苏遐州面上,誓要把眼前人吃进肚里、焚成灰烬。整个人既俊美异常,又放诞邪气。

见苏遐州默默挪开视线,他哼笑一声,几乎是恶狠狠地笑道:“先生,若是当年,你肯对本宫好一点,你我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境地!”

莫名其妙!不知所谓!

看着对方咬牙切齿的笑容,苏遐州真的很想哀嚎:爷!大爷!苍天可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啊!

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叹道:“是我对不起殿下。”

这话却又不知道哪里惹恼了这位大爷,他一把甩开苏遐州的下巴,盛怒之下喝道:“别叫我殿下!苏遐州!你可真是惹我生气的一把好手,啊?”

他的右手青筋暴起,一把抓住腰间雕刻莲花的剑柄,推出三寸。

苏遐州在巨大的恐惧中感到一丝古怪的释然,来不及弄懂这释然从何而来,眼前白光一闪,他认命地闭上眼睛。

下一刻,苏遐州豁然睁眼,从自己床榻上弹起,大口喘气,伸手一摸,身上的中单已经被冷汗洇湿得拧出水来。

是做梦,方才只是一个梦。

回过神来,苏遐州的心却悬得更高了。

因为,他几乎从不做梦,活到十八岁,他只得过三次梦示——

第一次,梦见熊熊烈火,于是第二天家中走水,母亲拼命将他推出门去,双亲却一齐葬身火海,不过八岁的苏遐州只好安葬父母,寄人篱下,住进大伯母家中。

两年后,第二次,他梦见自己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和一列幼童一起,鱼贯走在朱红的巍巍宫墙之中。

不过三日,大伯母满含歉意对他说,家中实在穷得过不下去,只得把他典卖进宫里,换了十两银子,净身之后,他成了大邺皇城里一名最低等的小黄门。

从官宦人家的独子,到身无长物的小黄门,一夕之间跌落谷底,也不过如是了。

好在他识文断字,不多久便被调到中书门下誊写古籍奏疏,宰执们见他文思敏捷,等闲也愿点拨几句,倒也算是清闲自在。

谁知,他的倒霉还远远未到尽头。

时隔八年,他做了第三个梦,梦里的小太子,杀了他。

苏遐州手脚发冷,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被子。

正兀自发呆,下处的门被人敲了几下,他看一眼天光,已是上值时分,手忙脚乱披了衣服开门,就见陛下身边殿头①石先生的徒孙石宝儿笑眉笑眼地站在门口。

苏遐州心下一紧,面上却还是端出温和的笑容来,微微欠身问道:“公公前来,有何贵干?”

石宝儿道:“陛下要给六殿下选伴当,我家爷爷特来叫我请先生过去。”

所谓伴当,就是与皇子年纪相仿、陪着皇子读书玩耍的差事,离贵人们近,本就是个美差,特别是皇子本人受宠的情况下,更是要抢破头。

虽说苏遐州没见过皇子们,但不妨碍他知道这位六殿下,除了谋反被处死的大殿下、现皇后亲生的太子爷二殿下,就数这位孔贵妃的养子六殿下最招人眼。

传言说他相貌明俊、聪颖过人,更有当今陛下爱屋及乌,对他宠爱非常,甚至于他的名字楚凤歌都是由孔贵妃亲自起的,不和其他皇子一起走排行。

孔贵妃病故后,也没将他养在亲娘德妃膝下,而是单独拨了与太子东宫遥遥相对的千秋殿给他居住,陛下更是隔三差五就去陪着。

总之,特殊,非常特殊,一切都特殊。

苏遐州被石宝儿一路拖着走,一路发呆——发呆思考怎么不被选中。

老话说伴君如伴虎,伴皇子就算是伴小老虎吧,陪老虎崽子读书,哪有在中书门下抄书打瞌睡来得安闲自在。

但是他没得选,穿过朱雀门,进了后省,在夹道走了一段,石宝儿在一扇宫门前站定,笑嘻嘻道:“千秋殿,先生进去吧。”

苏遐州抬起头,隔着一道朱漆大门,就见满覆黄琉璃瓦的重檐歇山顶大殿傲然耸立,翘起的檐角直戳天际,仿若一只伏身待发的猛虎,等着苏遐州自己走进它的血盆大口。

然而石宝儿还在一旁盯着,他只好硬着头皮溜进去,见一群人或盼或望,个顶个的仪容精致,显然都期望可以入选。

苏遐州心下大乐,在人堆里找个不显眼的位置站着,一边在心里计划:等下见了六殿下,溜一眼就赶紧低头,他若问话,我最好是结结巴巴不知所云,惹他厌烦,被撵出去,还不耽误今日上值!

正当他魂游天外,殿门打开了,一人道:“阿耶,儿臣不需要什么伴当,只要有阿耶陪我就足够了。”

另一人无奈哄道:“上一个你不喜欢也就罢了,阿耶又给你挑了几个,都是脾气好相貌好的,你就选一个陪你,可好?”

“!!!”遐州赶紧和身边五六个人一起哐当跪在地上——一大早陛下居然因为六殿下闹脾气就赶来相陪,看样子还要亲自给他挑人,这这这殊荣太过了吧!

他忍不住抬起眼来,飞快地朝殿门处看去。

然而只一眼,苏遐州就好似被一道九重天雷劈了,直愣愣僵在原地。

少年身着大红圆领袍,蹬乌皮**靴,目如点漆、唇若施脂,面色白皙,有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英气,果真面如冠玉、龙章凤姿。

此时正微微扬头,对皇帝道:“儿臣就是没有伴当,窗课也绝不会叫父皇失望。”

他带着微微的笑意和恰到好处的骄傲,配上绝好的容貌,任是谁也要心生喜欢,对他的要求难以拒绝。

可这张脸对于苏遐州来说,不啻于阎王鬼面!

——这个言笑晏晏的六殿下楚凤歌,就是梦中杀他的小太子!

皇帝怜爱地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道:“孩子话。”

一边将目光转了过来,动了动手,示意地上跪的一排人起身,苏遐州脑中还是一片焦糊,跟着浑浑噩噩站起来。

忽然听见和梦中一般无二的声音尽在耳畔,戏谑道:“父皇,你看他怕的在抖,你,叫什么名字?”

苏遐州膝盖一软,就又跪了下去,努力咽了咽喉咙,晕头转向、干巴巴道:“臣……臣勾当中书门下高班苏遐州,参见殿下。”

楚凤歌没应,却饶有兴致道:“你怕我?抬起头来。”

苏遐州只好违心道:“臣,臣不是害怕,臣是敬仰殿下……”

一边抬起头,对上了楚凤歌的眼睛,以及里面明晃晃的恶意——他看出来他就是害怕,却因为苏遐州的恐惧,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苏遐州直觉不好。

下一刻他就听楚凤歌道:“父皇,我喜欢他,就要他做我的贴身内侍好了。”

皇帝似乎也很满意,道:“苏遐州朕倒有些印象,诸位相公也曾提起,他学问好,为人又稳重淡泊,陪伴你读书倒是再好不过。”

苏遐州真的很想仰天长啸:我不是!我只是怕死怕麻烦罢了!

但再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忤旨,只能委委屈屈趴在地上叩谢皇恩,恨不能一辈子扎在地上不把脑袋抬起来。

皇帝又吩咐道:“天色也不早了,沈侍郎只怕也要到了,你收拾收拾,陪小六去上学。”

苏遐州只好悲怆道:“臣遵旨!”

他收拾了文房四宝,提着颇为沉重的书箱,亦步亦趋跟着楚凤歌进了崇文馆,才知道上课的沈侍郎沈疏又病了,上午的课也就改成各自回去温书。

于是苏遐州只好又提着箱子,掉转头,跟在楚凤歌后面,打道回府。

一路走,他一路魂游天外——

昨晚的梦境,楚凤歌癫狂的神情,甚至他的衣饰细节,都分毫不差地在他眼前浮现出来。

绯衣金带、小皮冠、雕着莲花的宝剑、袖内一闪而过的红痕,还有他右耳上摇荡的水蓝色耳坠……

这个耳坠……苏遐州微微皱眉,梦中光线太暗,看得并不真切,但他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晃晃脑袋,推开这些无关紧要的念头,苏遐州心道:无论如何,最该好好想想的,是如何不让那个梦成真。

梦里的楚凤歌说的一句话让他非常在意:“如果当年先生肯待我好一点,你我何至于沦落到今日境地!”

言犹在耳。

莫非是我对他不好,才让他怀恨在心,当上太子之后要结果我的性命?

略略思索片刻,苏遐州脑海中浮现出两条对策:第一,待他好一点;第二,阻止他当太子。

可好一点是多好?

至于阻止楚凤歌当太子……

好在眼下郑皇后的嫡子好好坐在太子之位上,这一条似乎不用他努力。

就是需要他努力,苏遐州也全然不知怎么努力!

他区区一个内侍,如何能左右国本废立!

苏遐州忍不住捂着抽痛的额角叹了口气。

身边一人几乎是贴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你叹什么气呢?”

苏遐州一瞬间心脏停跳,猝然抬头,差点撞上对方的鼻尖。

一张带着恶意戏谑的面庞冲入视野——楚凤歌不知何时停步回首,正笑容可掬地微微探身,几乎要和他面面相贴。

苏遐州好悬没当场跳起来!

楚凤歌见他受惊,十分愉悦地勾了勾唇角,继续道:“你在想什么?”

心虚之下,苏遐州当场腿一软又给他跪了,结巴道:“臣臣臣一时走神,还请殿下恕罪!”

偏偏他们走的这条夹道还是石子路,他这猛地一跪,硌得膝盖生疼。

正龇牙咧嘴,想伸手去揉揉,却听头顶楚凤歌扫兴道:“无聊。”

苏遐州小心翼翼一抬眼,就见楚凤歌一瞬间笑意全无,满面阴霾,狠狠盯了他一眼,转头就走。

苏遐州僵在原地,起也不是,跪也不是,犹豫着要不要爬起来跟上。

好在楚凤歌怒气冲冲走出几步,大约是没听见他跟上,皱着眉回头喝道:“还跪着干什么?等我过去搀你么?!”

所以……为什么就生气了,请问?

苏遐州不敢怠慢,一骨碌爬起来,奋力拽着书箱,跟上了楚凤歌的脚步。

进了千秋殿的大门,便觉不对,千秋殿的宫人们见楚凤歌回来,不但不像其他宫里一样迎上来服侍,反而个个一脸惊恐,争先恐后跳出殿门,躲到楚凤歌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苏遐州稀里糊涂给他们裹挟着,也拥出了殿外,看着殿门在面前合上,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保命的计划。

……说好的对楚凤歌好点儿,结果净惹他生气了,话都没说几句。

最要命的是,楚凤歌为什么生气,他都毫无头绪。

苏遐州叹了口气,要了大命了。

不过已经这样了,课不上,左右他也没事,不如回去中书门下收拾一下东西。

于是一刻钟后,苏遐州就出现在了自己下处的门外。

以前归他管的小黄门见他进来,十分欣喜,迎上去道:“苏先生,你回来啦!”

苏遐州点点头,进去找了一块旧床单出来,开始一样一样收拾自己的衣服被褥。

小黄门在一旁惊叹道:“先生的消息果然灵通!调令刚下来你就知道了?!”

苏遐州莫名其妙,心道:我被当场挑中的我能不知道?

再说,内侍省的效率什么时候这么高了?他清早才被千秋殿调走,不到晌午调令就下来了!

给受宠的皇子办差,这效率就是不一样!

那小黄门极有眼色地帮着他收捡东西,讨好道:“先生进了东宫,有机会可千万别忘了提携提携我们。”

苏遐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猛地反应过来:“什么?!我要去哪?!!”

那小黄门给他吓了一跳,期期艾艾道:“去,去太子殿下的东宫啊,还是沈疏沈侍郎举荐的呢,听说早一个月就在走调职流程了……苏先生,你不知道啊?”

太子东宫?!不是楚凤歌的千秋殿?!

苏遐州一片混乱,伸手道:“调令呢?!拿来给我看看!”

看到盖着“内侍省印”调令上的“东宫”两个字,苏遐州一阵天旋地转!

欧霍,完蛋。

①太子冠服的描述,参考《新唐书》:“戴远游冠,红衣白裙襦。戴革带配金钩褵,戴方心曲领,佩金缕鞶囊”。作者把自己喜欢的配饰挑出来用了,哈哈哈!

②宦官品级:五品殿头、六品高品,七品高班,服制对应朝廷官员,其中高班服浅绿,银带九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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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把大纲整好,可以开新文啦!!!作者历史盲,本文架空,私设如山,所以历史很好的宝子们就不要纠结出现的各种不同朝代大杂烩的问题啦~

依旧存稿差不多30章,v前随榜,v后尽量坚持日更,看过上一本的宝宝应该知道我坑品很好的~所以,放心入坑吧!

最后欢迎宝宝们评论区留言,不是很忙都会回复哒,祝大家看文愉快~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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