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瑶先前用妖识寻找阵眼的时候,在临近半山腰处看到了一间茶棚。
那茶棚应当是当年寺庙香火丰旺时为上山的香客所设的歇脚处,三面是竹木做的墙,一面大敞着,风呼呼地往里头灌。
她把少年魔尊放在一张桌子上,缓了几口气。
茶棚里头挂了一排灯笼,不过那些灯笼早就已经不亮了。竹瑶穿过被风雨腐蚀了的木桌木椅,到柜台后边看了一眼。
柜台上零零散散地摆了几只茶壶茶杯、柜角处搭着几条擦桌用的抹布,柜子里头还放着斧子、竹篓、木桶等零碎杂物。
大抵都是这茶棚还有客可迎时留下的东西。
竹瑶把斧头拿了出来,打量了几眼。
有些钝了,但够用。
她扛着斧头,去外面劈了些树枝木头,回来把木头搭在茶棚漏风的那一面,又往树枝木头之间的缝隙里糊了点儿泥巴、盖了点儿叶子,只留下窄小的一块口子当作门。
外面的风雨勉强被挡住了。
竹瑶快站不稳了,手臂与腿都在发抖。她在木椅上坐下,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她决定休息片刻,手肘撑着木桌,掌心捧着半边脸蛋,侧过头去看另一张桌上躺着的魔尊。
刚才往他身上糊的止血草汁水不知道被大雨冲掉了多少,但竹瑶实在没有力气再去采药了。
少年浑身上下都被打湿,乌黑的额发湿漉漉地搭在眉眼之间。他闭着眼躺在那里,脸色苍白,伤痕累累,一刹那给人的感觉易碎又可怜。
……易碎又可怜。
这个想法刚从竹瑶的脑海中晃过去,就被她坚决地打上了一个红色叉叉。
那可是一位魔尊,即便长得像是个可怜巴巴的美少年,骨子里流着的仍是魔物的血。
……也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感化魔尊。看他年纪轻轻的模样,如果能获取他的信任,跟在他的身侧尽量阻止他作恶、阻止他摧毁这个世界就好了。
竹瑶心中琢磨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猫耳与尾巴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自顾自地抖了抖,抖出来不少水珠。
她砍过面貌狰狞的怪物,但她从来没有杀过人。
这魔尊长得人模人样的,岁数看起来还没有她大。即便她不愿承认,但没有做好杀人的心理准备,确实也是她选择了感化魔尊这条路的原因之一。
她叹了口气,有些烦恼地咕哝道:“……如果能乖一点就好了。”
竹瑶奔波了一整天,精神与身体都累极,坐着坐着脑袋便耷拉下来,趴在木桌上睡着了。
再睁眼时已是数个时辰后,天仍暗着,旭日尚未东升。
竹瑶体力恢复了些,去查看南哀时的状态。
兴许是魔尊的自愈能力强大,他身上那些如蛛网般破裂的伤口在一夜过后都已经结痂,不再流血。
那些暗红色的血痂密密麻麻地交错,在淋了雨之后变得溃烂浮肿,看起来仍旧狰狞可怖。
昨夜背着他走过山路的时候,少年魔尊浑身冰冷,像是一具失去了生机的尸体。今天竹瑶探手碰碰他的额头,手指仿佛碰到了火炉,反射性地弹开。
她拧起眉,注意到少年魔尊脸色苍白,偏偏两颊浮着不正常的红。
……这看着像是发烧的症状,但南哀时是魔物,是天生邪体。
魔物也会像凡人一样发烧吗?
竹瑶又去山林中采了药草,准备捣些药汁,再给魔尊的伤口敷上一些。重新回到茶棚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皱起鼻子。
……那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在茶棚里待久了便习惯了那气味,走出茶棚、闻到新鲜空气后再回来,那感受便不同了。
竹瑶走到南哀时的身边。
他身体仍在发烫,且很脏,铁锈般的血腥味与昨夜残存的止血草苦味混杂在一起,那气味直冲鼻腔而来,刺鼻难闻。
竹瑶迟疑片刻,身后毛茸茸的猫尾无意识地拍着桌角。
她不知道魔尊什么时候会醒来,也不知道他们要在这间小小的茶棚中待上多久。
为了她能够顺畅地呼吸……
总归魔尊还昏迷着,此处除了她之外并无他人,自己在他昏迷时都做了些什么,他也无从得知。
竹瑶眨眨眼,打定了主意。她双手合十,在魔尊面前上下晃了晃,小声说:“得罪了哦,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
南哀时是在逢魔时刻诞生的至邪。他诞生的时分被世人称为“人间哀时”,象征着他们有多么厌恶这个邪物的降临,为此哀叹不已。
而魔尊本人在听到这个说法之后,含笑着为自己取了新的名字。
肉/体对南哀时而言只是一个躯壳。
即便这躯壳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只要不彻底死去,就算是缺了肢体,也能够自愈。
刚被囚在缚魔大阵的那些日子里,就曾有上仙想要削去南哀时的手足。
想要接近南哀时并不容易,因为他身上即便设了多重束缚,即便他一使用邪力便会承受莫大的痛苦,他也会将所见之人拉下水。
——他身上的伤大都是因此而来。
镇压魔尊的地方是不落峰的禁地,除了傀儡之外鲜少有人踏足。傀儡难以伤他,那上仙便请缨入阵。
结果是他灵府重伤受损,再也无法使用仙力,成了凡人;而魔尊失去了手脚,躺在血泊里。
那邪物天生至邪,偏偏生得一副少年模样,面若桃花。他侧脸浸在自己的血中,浑身上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微笑着问:“这真的值得吗?”
上仙捂着心口。
那是一位奇才,年纪轻轻便飞升为仙,自视甚高。本以为在这重重压制之下那魔物伤不了他,却落到这个下场。
他心中悔恨至极,却不愿在魔物面前显现出懦弱的一面。他收起长剑,强撑着正要开口,便见那魔物的手足断肢处黑雾萦绕。
魔物长出了新的手脚,笑容依旧,又问他:“这真的值得吗?”
那入阵时风华正茂的上仙视线凝固在他的新手与新脚上,脸色逐渐变得死白,当场被气出了一口血。
南哀时能够自愈,但自愈的速度并没有那么快。他那时候使用的不过是一道幻术。
好在没有人来探查真伪,过了一阵时间,他真的长出了新的手脚。
自愈的过程是痛苦的,体内像是有无数只长着尖牙利齿的蚂蚁在爬,将残破的血肉生生缝合。在那段时间内,他时常回想起那上仙难以置信的模样,以此取乐。
……
真是可笑。
南哀时的意识浮浮沉沉,残缺的魔识遭受了重创,在一点一滴地吸收天地之间的邪与恶,自我修补。
不知过了多久,灵府中再度幻化出他的魔识。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缚魔链与禁邪锁如影随形,在黑雾化成人影的那一刹便覆上他的身体。
他抬手,轻轻一拨脖颈上的冰冷项圈,只觉乏味至极。
魔尊的灵府中并不像常人所想象的那般寸草不生,有花有草,也有飞鸟与妖兽。
只是那些花草鸟兽都拥有着暗沉的色调,在他的魔识出现的那一刹皆寂静下来,所有喧嚣都归于沉默。
南哀时曲膝坐在偌大的宅院里,苍白的手一抬,便有晶莹的杯盏出现在他的手心。杯盏轻轻摇晃,杯内鲜红液体流转。
躯体仍在恢复,他随手将记忆一一展在眼前,恹恹地浏览那些稍显有趣的部分。
那些记忆是残缺的,是一枚枚分散的碎片。少年魔尊不记得自己失去部分记忆的原因,黑雾凝成的魔识成了人形,在死寂一片的灵府里支着腮,散漫地回想。
一段记忆飘过眼前,魔尊抬眸看了眼。
在昏沉之中变得混乱的记忆重复有序,南哀时清楚地想起,自己落到了一只猫妖的手里。
于是他漫不经心地放出魔识。
他的身体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
南哀时可以动弹,却并未动作,而是冷眼旁观着猫妖的一举一动。
那猫妖将他带到了不知位于何处的一间木棚中,正弯着腰在木台后翻找什么。片刻后她直起身来,提着个木桶离开,又很快返回。
木桶似乎多出了几分重量,令她微微倾着身体。
魔尊扯了扯唇角,想不通这只猫妖为何如此柔弱。
更想不通她为何不杀了自己,吞吃他的血肉,而是将他安置在这处木棚下避雨。
他鲜少有想不通的事,这让他心中稍稍升起几分兴致。
那猫妖将木桶提到了桌边地面上。有水花从桶的边缘溅出,土地洇湿了一片。
猫妖直起身,去柜台边拿了一块抹布来。
南哀时支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抹布很脏,约是用了许久,即便放在水中揉搓,也洗不去乌黑的颜色。
他看见猫妖蹲着,在水桶边将抹布拧了又拧,等拧不出污水来了,便站起来,上下打量他的身体一眼,似乎在思考从哪里下手。
少年魔尊的额角轻轻一跳。
他懒散弓着的背挺直了,搭着的腿放下来了,猩红的眼微微睁大。
猫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双琥珀色的猫眼到处乱瞅。须臾后她伸出手,三下五除二地扒掉了南哀时身上的衣服。
少年魔尊的胸膛袒露出来,他在大阵中待了上百年,身体薄而瘦削,皮肤终日不见阳光,是一种病态至极的苍白。
那苍白颜色被纵横交错的暗色伤疤覆盖了大半,看上去分外狰狞。
他的脸仿佛精致雕琢过的瓷娃娃,伤痕淤青也遮不住五官的美,隐藏在衣物之下的身体却如此丑陋。
猫妖用抹布擦拭他身上的血痕脏污。
“咔嚓”一声,晶莹的杯盏被捏碎了。
灵府内本就寂静无声,此刻更是一片死寂。那些被魔尊幻化出来的鸟兽俯伏在地,惊惧地簌簌发抖。
鲜红的液体染红了魔尊的手指,方才饶有兴致的表情消失不见,他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如暴雨天乌云密布。
他张开手指,手心的玻璃碎片叮铃哐啷散了一地,顷刻间又消失不见。南哀时原地伫立片刻,额角青筋暴起。
“你们说,”魔尊仿若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飘走,“她怎么敢?”
墙外幻化出来的妖兽跪了一地。
没有回应,魔尊的神色愈发阴沉。有麡狼扛不住那他的威压,发出细细的人声,讨好道:“尊上,那只该死的猫竟用那肮脏的抹布沾污您的身体!真该挖掉她的眼、砍断她的手!”
南哀时猩红的眼珠转过去,像是透过了墙壁,一眨不眨地看着它。
麡狼的身体颤抖着俯伏得更低,听见魔尊冷冷道:“蠢货。”
他不喜安静,于是在灵府中幻化出这么多生灵。那只麡狼开口了,他却又心生厌烦,觉得它说的话愚蠢到辱了他的耳。
麡狼被不知名的力道挤压成了沫,地上连半点碎渣都未曾留下。分明是幻化出来的生物,死前的尖叫与惊惧却格外真实。
仙界的仙尊喜怒不形于色,魔界的尊上却并非如此。
他变脸如翻书,情绪更是无人能够琢磨得透,做什么事都毫无理由。先前还是满脸怒意,看见那麡狼痛楚嘶鸣,一双桃花眼又笑起来,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眼中的恶意几乎满溢出来。
魔尊是天生的恶,只有恶才能为他带来快意。
怒意发泄过后他的阴戾神色终于稍稍淡去,再次探出魔识。
那不知死活的猫妖好不容易擦拭完了他的上半身,一桶清水都变得浑浊,泛着浓浓血色。她提着桶出去,没一会儿又提着一桶新的清水进来。
南哀时紧紧盯着她不放。
猫妖走至他的身体边,站了片刻,开始清洗他的脸。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只捏着抹布一角小心擦拭,像是生怕擦破了那些结了痂的伤口。
她倾身时长发落在他的鼻息之间,身体传来的分明仅有痛觉,但南哀时却莫名感到鼻间有一丝丝痒意。
他的眉蹙了又松,松了又蹙,神色阴晴不定。直到那猫妖的目光往下滑了滑。
灵府之中“轰”的一声巨响,登时乌云压顶,顷刻之间便电闪雷鸣。宅院之外,又有几头幻化出来的妖兽腾地湮灭。
竹瑶忽然觉得身体发冷。
空气突然变得冷冰冰的,像是到了冰雪极地,竹瑶眨了眨眼,身后的猫尾炸起毛。
……好生奇怪。
她以为是仙人找到了这里,如临大敌,出茶棚看了一眼。茶棚外安安静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簌簌细响,并无异常。
竹瑶心生困惑,又回到茶棚里。
她伸手,继续先前的意图,掀开魔尊的衣袍下摆。缚魔链深深箍住细瘦苍白的脚踝,再往上看,他的腿与上身一样布满狰狞伤痕。
竹瑶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她生活在和平年代,生活稳定安宁。虽然会因着工作需要而在不同世界中穿梭,也从未见过像南哀时这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的生灵。
竹瑶抿了抿唇,正要把下摆继续往上掀,攥着布料的那只手腕忽地被握住。
她愣了一下,倏然抬头。
魔尊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
他似乎还无法坐起来,仍旧躺在那里。墨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发丝之间血色的眼珠死死向下,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那只几乎没有用出半分力气的手松松攥住她的手腕,却令她动作一滞。
上衣被褪到了腰间,魔尊苍白的嘴唇张了张,阴恻恻地问她。
“……你在做什么?”
竹瑶:“……”
她的猫耳朵抖了抖,瞬间折成飞机耳。
——糟糕,被当场抓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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