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琉璃宫(4)

带着两个小鬼回山的路上,淮生还是有点恍惚。

云缨说:“那个黑衣服的哥哥,是个圣者呢。”

“什么?”淮生还没回过神,下意识便问。

“元婴圣者。”云缨黑琉璃似的眼珠在月下闪着亮光,“现在是六月,没有梅花也没有雪。修成元婴才能开辟空间,自造规则,那个哥哥是在自己的空间里种了梅花、堆了雪人,然后送给你的。”

淮生眨眨眼睛:“好费劲哦。”

云缨点头:“是呀。”说着,她的脸上又浮现出好奇的神情:“师兄,你认识他吗?为什么他要给你送这些呀?”

淮生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嘴比脑子快地开始信口胡诌:“可能一眼看出我骨骼清奇天赋异禀,所以想要与我结交吧。”

云缨:“……”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一只写着“无语”,一只写着“不信”。

淮生在她真诚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只好投降道:“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

这倒不是假话,淮生确实不知这形似明旭日的神秘黑衣人究竟意欲何为。

当时黑衣人不见踪影,他魂不守舍地走回摊位,却被告知那人留下了两样东西,还顺手替他们把火锅串串的账结了。

两个小脑袋围上来看他手中的雪人,精雕细琢,分外工巧。辛鸿看看雪人,又看看淮生,做出评价:“像师兄。”

“是有点像。”云缨说,“如果点上朱砂,就一模一样了,师兄本就是雪做的美人。”

淮生疑心自己遭了小朋友调戏,无奈道:“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你们怎么看出来像的……”

直到淮生把两个小鬼赶回去睡觉,回到自己的房中,他依旧心乱如麻。

将梅花和雪人放于膝上,淮生闭上眼,感受其中蕴藏的修士气息。

这支梅花中蕴藏着极为精粹的木系灵力,正如清泉般流入他的体内,滋养破败的丹腑。奈何淮生的丹田像一个漏了底的篮子,无论多少灵力流进都徒劳无功地尽数散于空中。

至于那小雪人……雪人一手支着下颌,半眯着眼睛,神态栩栩如生,淮生左看右看,倒不觉得面容同自己相似,但这个姿势确实十分熟悉,他高中课间打盹常常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眯着眼睛就快昏迷,直到明旭日那个狗……咳,拿着一瓶带水汽的冰可乐贴上他的脸。

这下腰不酸了腿不痛了困不犯了,揍人也有劲儿了。揍完人还能把上贡来的冰可乐喝掉。

淮生情不自禁露出微笑,真是鸡飞狗跳,痛苦又充实的校园时光啊。

可惜回不去了,淮生神色一黯,从恍如隔世的回忆中清醒,对着手中的雪人继续发愁。

与梅花不同,淮生没能从雪人中感受到特殊的灵力,它只是单纯的冰凉,或许因为被施加了阻止它融化的符咒,在手中怎么捂也捂不热,冻得淮生呲牙咧嘴。

发烧的时候当冰袋一定很好用。

淮生泄气,用手指点着雪人的脑袋问:“你说他是怎么想的呢?”

如果那黑衣人真是明旭日,他为何不愿意与自己相认呢?

就算在现代隔三差五互啄成乌眼鸡,好歹也是这么多年的孽缘,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更是算得上老乡。

就算看着老乡的情分上,也该打个招呼吧?

淮生想不明白。

他放弃思考,把梅花与雪人往床头一丢,一踢被子睡觉去也。

-

群山之中,孤峰一座,有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鸦羽卫首领“蝉”半跪在地,头颅低垂着贴近冰凉的地面。

蝉低着头,不敢看向尊主,榻上之人墨色长袍曳地,手执一枚剔透的留影珠把玩着,月色勾勒出冷峻的侧影。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轻笑道:“你再说一遍,他叫什么名字?”

蝉不知主上今日又发哪门子神经,担心不慎触他霉头,把头埋得更低:“是。主上所说之人属下已查到,正是孟宫主的大弟子微生淮。”

“微、生、淮。”明旭日缓缓地念这个名字,像要衔在齿间细细咀嚼,尝出这三个字的味道。

他以掌覆面,仰头低笑起来。

蝉心惊胆战,不敢做声。良久,一句轻飘飘的命令落下:“你退下吧。去告知左丘长老,此事交由我便可,我会在琉璃宫多待些时日。”

鸦羽卫的身影消失,殿中又只余他一人。明旭日无奈哂笑,他自认并不如何凶神恶煞,同鸦羽卫说话也都好声好气,可他们还是战战兢兢,怕他怕得像老鼠见了猫。

他看向握着留影珠的手,纤尘不染,难以想象这只手曾经提着剑从血海中走出。

那天他走出九层的地牢,穿越以来第一次见到明亮的天空,剑尖滴下的血染红了玉笼峰上终年不化的雪。

最开始,他不愿意举起剑。他是长在二十一世纪和平时代的少年,课堂上教授的知识不包括怎样割断人的喉咙。

直到不断有人死在他的面前。

都是年轻的孩子,少男少女,稚嫩的脸,还没开始品尝痛苦又快乐的一生,就唐突戛然而止。

血溅在他胸前的木牌上镌刻的小字上,那里写着“肆拾一”。

他是肆拾一,倒在他脚边的孩子是拾陆。

没有名字,没有亲朋,于是便可蒙昧而生,蒙昧而死。

“但是我有名字。”明旭日使劲握着木牌,甚至到手心发麻的程度,“我有家人给我起的名字。”

红衣女子脸色苍白如同鬼魅,她看着牢笼中乌泱泱的孩子,神色冷淡地像在巡视一笼仔鸡。

她的声音沙哑:“鬼女大人的意思是,只需要留下一个孩子。”

明旭日是好学生。

无论学什么,他都能学得很快。

走出地牢,天光洒落在身上时,他对自己的厌恶也达到顶峰,几欲作呕,恨不能一剑捅进自己的心口。

常居黑暗之中,眼睛受不了天光雪色的刺激,他流下泪来。

“还好你不在这。”明旭日在心中喃喃自语,“幸好你没有和我一起穿越到这里。”

时间过去这样久,久到他以为快要忘记这张脸,淮生却像一道来自梦中的幽灵,再次出现他的眼前。

他像一个归乡游子,近乡情怯。

这十数年的时光磨去了他身上大部分“现代文明”人的品格,而今的他,也算的上“乡音未改鬓毛衰”。

贸然接近淮生,一定会吓到他吧。

明旭日把玩着指尖的留影珠,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留影珠成双成对,彼此之间可互通影像。一枚在他的手中,另一枚……

在雪人之内。

做这件事时他莫名想笑,感到一种残酷的快意。

看吧,你确确实实已经变成了一个文明法治所不容的罪犯。

明旭日把留影珠贴近脸颊摩挲,并没有开启两枚之间的联系。于是手中的珠子仍是剔透澄澈一片,显示不出半分画面。

他闭上眼睛,用想象勾勒淮生此时的样子:月色如薄纱覆在少年的脸上,他呼吸清浅,沉沉安睡着,凄清的月落在他暖玉般的皮肤上,也显得温柔多情。

这样就够了。

无需真正的画面满足他病态的窥伺欲,仅仅借由一颗空荡荡的珠子,他无处安放的依恋仿佛便有了归处。

-

今夜,心绪难平的不止一人。

厉章怀着满腔怨愤咬牙捶地。白日里他被微生淮这个废物一顿抢白,还莫名其妙地挨了他一下。虽然事后发现并未受伤,但这种吃瘪的感觉还是让他恼怒无比。

受了委屈,他只想扑到师尊座下哭诉一番,求师尊为他做主。可他在殿外等了又等,只等到一碗闭门羹——有贵客来访,代宫主整个下午都在待客,没功夫见他。

好不容易等到入夜,厉章犹豫着打算干脆无视镇守的弟子,到师尊的清修之地找他。可脚步刚踏入垂花门,一支竹伞横亘在他面前。

厉章被吓一跳:“大,大,大师姐!”

月下女子身姿挺拔,如孤松映雪,正是琉璃宫年轻一代弟子魁首令狐嘉。

厉章勉强行礼,语气中仍带着未消的怨气:“……我想见师尊。”

令狐嘉神色如冰,没有一丝波澜:“若无要事,你可以回去了。”

厉章顿时急了:“师姐!那微生淮出言辱我,孟宫主失踪多年,琉璃宫一应事务都是师尊做主,可那一脉弟子还是半点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实在可恨至极!”

令狐嘉冷笑一声:“你自己喜欢送上门讨人打脸,何苦言语牵扯旁人。”

厉章脸色涨红,还要再辩,却被令狐嘉打断了。

“过去师尊待你不错,是因你虽天赋普通,却有一股狠绝的韧劲。你却仗着这点宠爱在外惹是生非。”她的声音清越,如针扎般刺在厉章心上,“如今心性浮躁又不堪一击,若师尊知道了,是会为你做主,还是失望于你的不成器?”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令狐嘉静静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不再多话,转身翩然而去。只留下厉章一人僵立原地,在夜风中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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