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维尔藏在花袍里的拳头逐渐捏紧。
当初厄温叛逃之后的种种故事,除了骑士团成员与魔王知道外,一直对大众秘而不宣。《魔王与新娘》的作者,自然也不可能知道。
况且目前的发展和原书,除了都是泽维尔变成了魔王的新娘之外,再没有别的相同之处。
所以,现在的厄温,和泽维尔根本只是陌生人。并非生死之敌,连年少时的敌对都不曾存在过。
泽维尔本来因为恨意发白的脸,一时半会竟然现出一丝迷茫。
他心里有些丧气,过了好一会才缓缓挤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十分符合礼仪,跟接下来他要说出来的话完全不相称。
“可是我很需要您,魔王陛下。”无论放不放下这份仇恨,他必须按照羊皮卷的任务才能活下去。
厄温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皱起眉:“为什么?”
泽维尔朝他眨了眨眼睛:“那当然是因为我这双眼睛了。”
“如您所见,魔王陛下。您知道的,黑色眼睛在这片土地上意味着什么。他们都说眼瞳漆黑的人身上有恶魔的力量,你想要什么,恶魔就会给你什么。”
厄温轻点了下头:“嗯。”这也是为什么历代魔王都只选那位黑色眼睛的人作为新娘,那是厄里斯神树的指示。
泽维尔继续瞎扯:“带着这双眼睛,我可受大苦啦。所有人都想要恶魔的力量,但并不是每个人都配得上。我不能露面,因此只能在村子里待着,生活十分艰难。又无亲无故的,所以只能来投靠您了,您这么强大,当然是这份力量的最佳持有者。”
厄温幽深的眼睛盯了他一会,突然转过身:“我不喜欢强迫别人,既然你自愿成为我的新娘,我没意见。”
居然这么轻易就同意了,泽维尔站在原地有些惊愕。
他还以为自己至少还要继续扯半小时的瞎话。
也对,毕竟这只是一个套了厄温壳子的假人而已。如果是现实的厄温……泽维尔甩了甩头,将恐怖的想象甩出头脑。
他有些别扭地远远跟在厄温身后,没办法,就算只是厄温的壳子他也讨厌。
城堡里面阴冷得像万年不化的冰窖一样,三层高的水晶透明窗勉强透进一丝月光,显得城堡里的黑暗更加诡谲。
这里的冷和纯粹的冻不一样,很不正常,丝丝缕缕,从脚底渗进人的四肢百骸。泽维尔穿得单薄,再加上在雾里穿了一晚上,不自觉有些发抖。
厄温回头,盯着他发白的嘴唇:“你很冷吗。”
泽维尔下意识回嘴,这是他前世与厄温最常见的相处模式:“我有么?”
厄温没说什么,把他领进了另一间屋子。这间屋子也是一如既往的黑暗,并且同样拥有一扇巨高的窗子。
厄温走到床边,开始慢条斯理地解下披风。
泽维尔趁机看了一下那本羊皮卷,果然,之前的那几段话已经清空了,还没有写上新的内容。
厄温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慢慢道:“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神树会指定你当新娘?据我所知,过去的新娘都是女性。”
泽维尔正站在房间门口观察这座偌大的城堡,随口说:“这重要么?反正您也不需要新娘,把我当一个管家就可以了……对了,请问我的房间在哪?”
厄温耸耸肩:“城堡地上部分没有别的空闲房间。地下倒是有几间,不过都锁上了,很多年没打开过。”
泽维尔的嘴角抽搐了两下,憋出一句:“那我可以以管家的名义申请打开一间地下室给我用么。”
厄温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告诉他:“也可以,只要你不害怕里面的东西就可以。”
……
这种经年不见天日的鬼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
泽维尔面无表情:“那我睡哪里呢?尊敬的魔王陛下。”
厄温看了看黑色浮雕、白色帷幔下足以睡下五个人的床,有些疑惑:“这床不够你睡吗?”
泽维尔的表情突然像吃进了一只臭虫。
他宁愿睡在外面的地板上,也不愿意和厄温睡在同一个房间。
他转头看了看房间外。
夜晚的城堡内部空旷巨大,像一幅黑色的骨骸,不知名的银色金属在惨白的月光下微弱地泛着死寂的光泽,窗帷的暗影时不时飘动在上面……
泽维尔上辈子虽然不算多么英勇的骑士,但好歹也算进过深渊(看别人)屠过龙,面对三米高的巨兽也毫不畏缩。
然而从小到大,他只怕一个东西——亡魂。
而魔王的城堡,最多的就是亡魂。
他后颈一阵发冷,往前移了两步。
他,泽维尔,宁愿睡在厄温房间的地板上,也不愿意和厄温睡在同一张床上。
厄温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那注意半夜不要往窗子外看,也不要面朝床底。”
泽维尔声音都有些变调了:“什么意思?!”
“忘记告诉你了。今天是老魔王停灵的日子,他的灵柩就放在窗子下面。”
他卸下披风上的那朵白色枯茉莉,重新别了一朵新的上去,不过依旧是干枯的,“每年这个时候,城堡里格外不安静。所以我只是提醒你而已。毕竟像你这样脆弱的人类,一个对视就能被吸走魂魄。”
泽维尔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魔王陛下,其实您是对我一见钟情,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让我睡觉不敢离开您吧?”
厄温看了他一眼。虽然这个世界的厄温没有前世的厄温那副总是令人生厌的傲慢表情,反而一直是温和的,可那一眼的意思分明是“就你?”
泽维尔咬咬牙,在脑海里告诉自己:“这个世界的厄温不是厄温,只是长得和厄温一模一样而已。”
.
泽维尔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他不习惯和别人睡在一起,更何况旁边那个人气息冰冷地像个死人。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屋内依旧是一片漆黑,离他闭上眼大概只过了三个小时。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叩叩。”那个声音又出现了,那个他闭上眼睛一直听到的声音。
起先他以为是做梦,直到他掀开眼皮,这个声音还在。
不。不是做梦。是有人在敲窗。
他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睡前厄温的那句话:老魔王的灵柩就放在窗子下面。
发出响声的窗子,正是灵柩上的那扇。
“叩叩。”
这种情况下顾不上讨厌不讨厌了。
他伸出手向厄温那边探去,试图推醒厄温。然而,手掌感受到的始终是雕花布床单冰冷的温度。
他额角渗出冷汗,缓缓地转头——
哪里还有厄温的人影,整张床上,只睡了他一个人!
鸡皮疙瘩突然一阵阵从他后背涌到前胸。
他大着胆,借着朦胧的月光看了一眼那窗子:一只颜色苍白,瘦骨嶙峋的手正贴在窗子上,指节屈起,缓缓地敲着水晶窗。
那只手绝对不是活人的手,颜色已经不止是苍白了,那是充满死气的青灰色。
似乎见敲窗没有任何反应,那只手慢慢地往回缩去,收了起来。
就在泽维尔以为已经结束的时候,突然,一张同样青灰的脸趴在了窗上。
泽维尔被子里的身体浑然一震。
在昏暗的月光下,他将那张脸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张扭曲到了极点的面孔,两个眼珠子畸形地凹陷下去,似乎是贴在皮上的,左脸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下去一大块,颧骨上方居然都是空的。
那张脸上镶嵌的两个深黑扁珠没有眼白,正扫视着整个房间,似乎在寻找什么。
泽维尔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变凉了,他屏住呼吸,紧紧闭上眼睛。
上辈子他也曾经听说过关于这种亡魂的传说。
这种亡魂最擅长的就是从心理上渗透人,他无法像猛兽一样直接伤害你,却可以通过控制你的心智、吸取你的灵魂来让你为它所用。
人一旦失去灵魂,就变成了一具空壳子。行尸走肉般活个几天后,就会以各种各样的邪异的死法死去。
然而,亡魂也分低等亡魂和高等亡灵。
对于低等亡魂来说,只要不和它对视,它就拿你毫无办法。
泽维尔现在只能赌一把,这只是个低等亡魂。他只要闭着眼睛等到天亮,或许就没事了。
那张脸突然发出了声音,那是一种介于尖锐和嘶哑之间的声音,仿佛喉咙里灌满了粉灰:“我看到你咯……”
泽维尔很清楚,这是它引诱人的一种手段。
“我看到你了……你就躺在床上……看我一眼吧……看我一眼……”它见引诱无效,泽维尔依旧紧紧闭着眼睛,突然发狂一般,在窗子上挠出了刺耳惊悚的声音。
不是属于指甲的锋利声音,而是失去皮肉骨骼与窗子摩擦出的沙质闷响。
这种声音比单纯的长指甲更加令人作呕,似乎在摩擦着泽维尔的耳朵。
泽维尔藏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抓着床单。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夜晚是如此漫长。
直到他的头脑已经被那种不可名状的声音麻痹,那声音戛然而止,整个城堡重新归于安宁。
整个世界黑乎乎的,仿佛只整下泽维尔一个活人。
他已经彻底清醒了,却不敢贸然下床,依旧维持着那个平躺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黑暗中突然传来脚步声,很轻。
厄温的房间铺了厚厚一层地毯,如果不仔细听,差点就会听不见那个脚步声。但是经过刚刚那一出,泽维尔对环境保持着草木皆兵的警惕。
是厄温吗?
一阵细微的空气流动经过身边。泽维尔心跳一惊,更不敢睁开眼睛了。
“你怎么了,流这么多汗。”深夜这样冰冷无声调的声音显得有些可怖,泽维尔却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睛,坐起来,声音带着惊恐过后的滞涩:“你去哪了?”
厄温说:“有人敲门。”
泽维尔说:“那你看见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东西。”
泽维尔:“刚刚你出去的时候,有东西敲窗子。是一个畸形怪物……”话还没说完,屋外又传来轻轻的两声敲门声。
厄温朝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黑色的眼珠陷在夜里:“我再去看看。”
泽维尔从床上弹起来,抓住他的胳膊:“我和你一起去!”
他不敢再单独留在这个房间了。或许那个东西就是用这种方式支走厄温,再对他下手。
他牵着厄温的衣服一角,和厄温在没有一丝光的古堡里穿行。
“魔王陛下,您从来不用灯的吗。”他轻轻地问。
泽维尔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亦步亦趋地贴着厄温行走。厄温身上温度冰冷,给只穿了一层单衣的他提供不了一丝热源。
厄温的声音在黑夜里似乎比平时更低:“我不需要。”
泽维尔:“可我需要啊,什么也看不见的感觉太糟糕了。”
厄温没有回答,只带着他走到了门前,轻声道:“开门吧,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泽维尔感到了一丝奇怪,但也只是一瞬,那有些不对劲的感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说:“那您看好啊,我先闭上眼睛了。”
一声吱嘎,黑色的巨门被他拉开。
一阵穿堂风瞬间从门外涌进,他闭着眼睛,侧头朝厄温道:“看好了么?是什么东西?”
厄温的声音又沉又缓,离他越来越近,近到他觉得这声音已经在脸上了:“看好了,你也看看。”
泽维尔掀开眼皮。
一张青白畸变的脸浮在眼前,没有眼白的黑色直勾勾盯着他,眼眶旁空空如也,露出里面黑色腐烂如干尸的骨肉。
泽维尔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不是厄温,而是窗子外的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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