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桌的玩家沉默了,下唇向上一顶,做出一副苦相,讪讪地缩回座位。
无论这个教授模样的人说的是真是假,“死态”这个词听起来就很不吉利,好像死气越重,花开得就越旺。
女人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她很看不上这种生死面前还存有侥幸心理的人。
关键时刻插科打诨还能活到高难度关卡,不是苟运气的就是抱大腿的。
女人颇有些幽怨地看着垃圾桶里的满天星,“难得遇见这么讨人喜欢的npc,结果也是个不正常的……唉,不如说果然是个不正常的。”
讨人喜欢?
洛成仁对此持保留意见。
兰娜的长相确实能激起人的保护欲,不过他和贵族可是要被旅馆老板抓去给兰娜[配.种]的。
在[洛教授]的研究中,鱼人族内繁衍的存活率很低,拥有人类血统的幼崽体质提高、更容易生存。
“活着真难啊。”女人随口感叹,招手向服务生要了份晚餐。
女人的话勾起洛成仁的疑惑,“玩家间偶尔会聊到真实的规则吧,比如关卡里的不是数据录入而是真人玩家、游戏内死亡和现实同步什么的。”
“啊啊,那个。”女人切着煎蛋,“你是想问直播间的观众会不会听见?”
“会消音,对观众宣称是主播内部规则、不便透露。”
“比如你刚刚的那段话就会消音。我这几句也一样。”女人耸耸肩。
洛成仁点点头,看着窗外更加昏暗的天色,等待夜晚神降的到来。
*
X-T的人气直播榜上,那个既没有封面、也没有名称的直播间已经连着挂了几天,丝毫不给其他人超越的机会。
黎方窝在软椅内,刚结束速通关卡的他有些体力不支,但还是在看到人气直播时猛地坐起身。
他记得自己进关卡前,这个低幸运值的家伙就上了人气榜。
他都出来了,这人怎么还在榜上?
X-T规定直播间下榜后24消失内无法再上榜,所以这人是一直在榜上,从没掉下去过?
点进直播间,黎方本以为会看到满屏赞美主播技术的弹幕,没想到入眼是一片愁云惨雾。
弹幕刷得飞快,但内容却给人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仿佛遭到重创般,丧气和难过的气息几乎要溢出屏幕。
[没希望了]
[就这样吧]
[无所谓了]
[看看就好]
黎方皱眉。他记得洛成仁进入的是高难度关卡,最少也会持续三天,以洛成仁的实力不应该在这个时间就陷入死局。
就在他疑惑洛成仁到底遭遇了什么时,一堆弹幕死气沉沉地飘来,连最常见的感叹号都没有一个。
[黎神,欢迎黎神]
[黎神下播啦,好哎]
[欢迎黎神来到网友集体失恋直播间]
[一天前,我在这里一见钟情。现在,我亲眼看着他和别人卿卿我我]
这都什么啊?黎方眉头死紧。
[情敌是魅魔啊!这怎么打啊!打不过的啊!]
[别打了,嗑吧,只要我嗑得够快失恋就伤害不到我]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黎方彻底搞不明白了,干脆关闭弹幕,眼不见心不烦。
画面中的旅馆亮着惨白的灯光,女人的一袭红裙是画面中唯一的亮色。
身披风衣的西装男人坐在她旁边,对面是晏然自若的贵族。
女人认真地听着西装男人的话,甚至还信任地扔掉了npc送的花。
不止如此,还把反驳洛成仁的玩家怼了回去。
看清画面中的女人正脸,黎方喉咙一紧,一口奶没停住,被呛得直咳嗽。
黎方用手背抹着嘴,不住地咳嗽着,凑近电脑屏幕去仔细辨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别人也就算了……
但这女人怎么会和幸运值低的人相处得这么融洽?
居然没动手?居然没杀他?
要是在关卡开始时就认出女人,黎方会毫不犹豫地做出洛成仁活不过第一天的判断。
哪怕洛成仁很有能力,也架不住女人想杀他的心。
毕竟在女人眼里,幸运值低的人就是玩家中的毒瘤。
就在黎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画面里的女人站起身去柜台点了两杯酒,其中一杯请了洛成仁。
黎方眉头舒展,满意地点点头。
要下毒了是吗?从张明磊那儿抢的毒是吗?
这才对嘛,这才是他认识的女人,不可能有他不了解的帮会玩家。
黎方有点惋惜,毕竟他还对洛成仁存有期待,但既然是碰上了女人,那洛成仁也只能自认倒霉。
他看着洛成仁接过杯子抿了一口,面色如常地接着用餐。
黎方在等待洛成仁倒下。
他记得张明磊手里的毒是会长给的,那可是X-T全平台内已知的、最好的毒类道具。
可等到“被下毒”的人用餐结束、杯子见底,也没出现任何异样。
“被下毒”的人站起身整理下西装,好整以暇地走出旅店,脚步踏实、身形稳健。
黎方:……?
这不对劲。
难道这毒还有缓冲期?延迟发作什么的?
不应该啊,上次被张明磊下毒的那个玩家不到半分钟就咽气了,连自救的机会都没有。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是这个低幸运值的家伙体质特殊,还是……
还是女人根本就没下毒。
这个想法让黎方自我怀疑了片刻,又自我嘲笑了一下,最后缓缓凝神,陷入了深深的混乱。
女人没下毒,这是显而易见又不可思议的事实。
这个低幸运值的家伙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女人收手。
*
夜色下的奥克图珀并不比白天昏暗多少,上方无星无月,只有暗绿色的海水投射下不甚明晰的粼粼波光。
城市里的男性都聚集在码头,完成神降的准备后便在附近休息,还有人清理着海面,正陆续划着小船前来岸边。
八名玩家来后不久,剩余的居民也赶了过来,脸上挂着喜悦和期盼。
“大家在等什么?”洛成仁问走来的兰娜。
兰娜在这种拥挤的环境下更加瑟缩,寸步不离地跟在女人身边,不敢看洛成仁的眼睛。
“不知道。”她小声回答。
“不知道?”女人奇怪。
“我们不知道神降的馈赠到底是什么。”兰娜垂着眼睛,“我们从不记得当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这很重要,馈赠不会让我们感到饥饿。”
她的话让周围玩家都沉默下来,有人看向海面,眼神里除了严肃还有面对未知的忐忑。
既定的生死结局纵然可怖,但也远没有“未知”令人恐惧。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紧接着沉闷的鼓点声响起,越来越急促。
当敲打的点声快到几乎要连成一线时,各类乐器声拔起,迥异的曲调混杂出奇异诡谲的乐章,令人难以忍受。
“开始了。”兰娜用气声说道。
关卡开始时来迎接船客的乐队再次出现,依旧穿着那身古怪的服饰。
不同的是耳廓和腋下出现了鱼鳍样的薄片,腋下的尤其大,宛如飞虫椭圆的透明翅膀。
天海和海面遥相呼应,浪涛翻涌而起,仿佛有巨物在咆哮着即将冲破水面。
水声响彻整个奥克图珀,阴森的乐曲断断续续地夹杂其中,闪电般的白光在远处降落,划破沸腾般的海面。
乐队依旧演奏着,为首的领队双臂大张,双手高举向天空,仰头发出大声怪叫,不断重复着古怪的单音节。
接着,他开始讲述一段奥克图珀的往事。
很奇怪,明明周围充斥着震耳的水声,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气氛开始变得更加古怪,随着领队的讲述,洛成仁感到空气变得粘稠稀薄,意识逐渐恍惚,大脑里传来阵阵刺痛,搅乱人的理智和神经。
其余玩家也出现了这种情况,不过所幸有过在船上受蛊惑的经历,此时都在努力抵抗,没有立刻沦陷。
但居民们显然没有抵抗住蛊惑,他们顺从地聆听着,逐渐眼神涣散,口中喃喃着一种陌生语言,像是鱼吐水泡发出的啵声。
洛成仁把绳子在手腕紧紧缠了几圈,用挤压出的痛感来保持清醒。
领队的讲述接近尾声,洛成仁一字不落地听完,发现这是关于奥克图珀由来的传说,但更可能是历史。
据说百年前的奥克图珀还在陆地上,天空中不是海水而是云朵,直到瘟.疫席卷奥克图珀,让这里变成了遍地尸骸的炼狱。
居民们束手无措,死者被扔进大海,幸存者拼命躲藏。
直到有一天,深海里伸出无数条巨手,把奥克图珀藏进深海,以海为天、以海为地,远离瘟疫侵袭。
自此,奥克图珀远离危险的陆地,幸存百年。
领队的声音消失了,乐队也随之停止演奏。
海浪声骤然提高,愈发震耳欲聋,天空中的海水翻起点缀着惨白色泡沫的深绿波涛。
一条巨大的触.手从天海中缓缓伸下,海水附着其上,又顺着生满吸盘的皮肤蜿蜒而下,灌注到地下的海面,溅起高达数米的水花。
这条触.手足有十人抱粗,深褐色的外皮下泛着烛红,上端探入天海,连接着隐藏在海中的、令人战栗的庞然大物。
触.手尖端微微弯曲,那里正卷着一个菱形物体。
洛成仁眯眼去看,直到触.手尖端探到码头,才看清菱形物体是什么。
一艘船。
是一艘渡轮,圆形的舱窗里还亮着灯,因上下颠倒晃动而忽明忽灭。
客舱里有被甩动得撞击窗户的人影,显然载满了船客,仿佛能听到惊慌失措的尖叫。
“兰娜?兰娜!”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努力伸手去抓兰娜的衣角。
但对方却充耳不闻,怔怔地走向码头,嘴里不断重复着古怪言语,眼里满是饥.渴和狂热的光。
人潮的推力从身后涌来,居民们摩肩接踵,无一不和兰娜一样、失去神志般向码头挪动脚步。
洛成仁稳住身形,用力把绳子一圈圈缠到小臂上以缩短两人间的距离,防止和贵族走散、或者被拖拽到倒地。
贵族死死抓住洛成仁的胳膊,两人尽可能顺着人潮向前缓慢挪动,又不至于过快到达码头。
女人不知从哪里摸出来把斧头,跟在两人身后,警惕地观察着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居民。
有玩家大叫着寻找同伴,还有人试图逆流而退,但终究不敌汹涌而坚定的人潮,被挤倒后挣扎着想要从地面爬起来,哀嚎着躲避踩踏在身上的脚。
洛成仁融在居民中,离码头越来越近,终于达到能看清渡轮细节的距离。
周围的居民们纷纷举起双臂,直直指向上方,又匍匐般缓缓放下。
仿佛感知到来自奥克图珀的膜拜,触.手开始狂乱挥舞、扭曲着在空中甩动,又猛地把渡轮从半空甩下,重重地击落在海面,撞击上码头。
渡轮停稳后,触.手蜷曲成环状,慢慢地缩回天海,隐没在海水中。
居民们石化般停在原地,连眨眼都没有,无数道目光直直盯住渡轮。
天海渐趋平静,好像从未出现过巨物。
涛声停止,海面一片宁静,只有居民们缓慢到几乎快要停滞的呼吸声。
风暴后的平静却更加诡异,洛成仁脚下用力,防备随时可能移动的人潮。
女人双手握住斧柄,肩膀下沉。
周围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重,紧挨洛成仁的居民目光呆滞地望着渡轮,鼻息带着渴望的热度喷洒在他的后颈。
鼓声再度响起,省略了和缓的部分,起手便是急促到毫无间断的连续敲击。
如同听到征战号角的死士,在鼓点响起的刹那,居民们嚎叫着冲向渡轮,隆隆的脚步声震得地面摇晃,有较瘦弱的居民被挤得双脚离地,夹在人潮中向前移动。
洛成仁提前有所准备才没被人潮冲倒,女人和贵族也拼命待在他身旁。
女人背过身举起斧子,冲来的居民们惧怕般抖动几下,又自然地绕过三人。
看来是特殊道具。
洛成仁放下心,看向渡轮。
有居民已经登上渡轮,他们搬来长到不可思议的梯子,互相推搡着向上攀爬,还有居民直接沿船体外壁爬着,好像手里有强力吸盘。
狂化而失智的居民们在甲板上大肆破坏,他们展现出惊人的力量:扯掉舱门、砸破墙壁。
渡轮船客们被拽着头发拉出船舱,他们绝望地尖声嚎叫、大吼着反击,但都有如蚍蜉撼树,被居民们扑倒在地。
喉管撕裂,鲜血流满甲板,脑浆飞溅到洁白的船壁上,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在空气中弥漫,甚至盖过了浓厚的海腥气。
有被逼上绝路的船客跳入海中,很快被守株待兔的居民们分食。锈红色浮上海面,积攒成红色的海面,久久不散。
哭泣、哀鸣、临死时的哽咽。
咆哮、嘶吼、裹腹的吞咽声、餍足的狂笑。捕猎者和猎物的声音掺杂在一起,令人头皮发麻。
洛成仁紧咬牙关,使劲闭了闭眼。
他拼命忍耐着这种闻所未闻的血腥场面,但敏.感的听觉在此刻反而成为了他最大的软肋。
双手开始不受控地颤抖,嗡鸣声在脑内响起又退去,封闭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过于强烈的刺激使他失去了听觉。
洛成仁睁开发抖的眼皮,目光锁死在渡轮上,强迫自己去适应这令人反胃的炼狱。
他气息紊乱,抖着手去抓贵族的手腕,这是现在唯一能让他感到踏实的东西:
有呼吸、温暖、不会伤害他。
就在他握住身旁人的手腕时,一个从舱内逃离出的船客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那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身上满是啃咬的痕迹和指甲划出的伤口,鲜血直流。
他泪流满面,被几名居民包围,无望地倒退着靠上船头,退无可退。
洛成仁开始剧烈地颤抖。
那人缓缓转头,看向洛成仁的方向,和他视线交汇。
挚友的脸如记忆中明晰,别无二致。
洛成仁看到他动了动口型,眼神无助而绝望,似乎是在求救,也像是在告别。
这个眼神……
“不。”洛成仁嘶哑地挤出气声。
世界太过安静,安静得一片死气。
饥肠辘辘的居民们一步步靠近船头的猎物,忍无可忍地低吼着,终于一拥而上。
“不!”
洛成仁目呲欲裂,宛如绝境中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向渡轮。
挚友歪倒在船头栏杆上,手臂无力地垂落,头颅歪在一旁,已然没了气息。
他的手指颤了颤,消耗掉生命最后的余力。
洛成仁胸膛剧烈起伏,窒息感令他眼眶发红。他感到自己在大叫,却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声带没有震动,无处发泄的愤怒在体内膨胀,他觉得自己快要炸裂。
那个介于求救和告别间的眼神无比熟悉,造就了洛成仁的无数个梦魇。
音乐厅吊灯掉落前的最后一秒,挚友停止拉琴,回过头看向自己。
挚友最后的眼神,就是这样的眼神。
绝望、无奈、不舍、等待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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