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混乱关卡的第一天，洛成仁很不舒服，因为那条陌生的鱼尾巴。

进入混乱关卡的第二天，洛成仁已经能够熟练操控鱼尾——人鱼的身份让他有种莫名的天赋。

但他感到更不舒服了。

因为身旁始终有道视线，紧紧跟着自己。

视线带来的不是某种被窥探、被打量的感觉，但也牢牢地锁定在身上，让人条件反射般感到僵硬。

自从感知到这条救自己的漂亮人鱼想要“抛弃”自己，张悬肖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诡异的冷静状态。

他似乎迅速从被人鱼擅自纳为伴侣、又突然要抛弃他的落差中走了出来，或者说冷静地接受了目前的境况。

那种委屈的质问再也没有出现过，张悬肖只是始终坐在洛成仁的不远处

——或者是白理石阶梯的台阶，或者是断壁残垣处的栏杆。

还会在洛成仁探索周围地区时，默默地站在不远处的珊瑚树丛中。

面无表情，安静、沉默地坐在那里，眼神游离在投入海底的阳光之间。

但洛成仁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对方在看他。

而且是始终、无时无刻地在看他。

不同于偷偷摸摸的监视、或者评价指摘的打量。这种注视是温和的、探究的、带着回忆的。

但显然张悬肖并没有回忆起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微微蹙起眉头、偶尔恍惚片刻的眼神，都表明他依旧对面前的人鱼感到陌生。

无论他是什么状态，持续的注视实在让洛成仁感到难受了。

洛成仁还没适应水下发声，于是用手势让张悬肖明白：

把眼神移开。

这让我感到不舒服。

也很不礼貌。

张悬肖很听话，他以最快的速度理解了洛成仁手势想表达的含义。

可洛成仁很快无奈地发现：张悬肖是理解了。

但有些过分理解了他的含义，以至于也以最快的速度找出了漏洞。

现在，每自己回看过去时，张悬肖的眼神总会迅速而平静地移开。

丝毫没有被抓包的慌乱，反而有种理直气壮的感觉。

——你看，我没有“一直”盯着你，我也没有和你对上视线。

洛成仁不喜欢，但他没办法强迫对方停止。

把张悬肖从海里丢出去？他自己都还没找到离开这片海域的方法。

把张悬肖的眼睛蒙住？他一看到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就萌生出一种内疚感。

关于上个关卡假死、欺骗对方，而产生的微小内疚感。

从出生到现在，洛成仁做人做事始终谨慎地让自己占据道理制高点。

而现在，道理根本不在自己这边。

甚至自己是站在道德低点的那一方。

洛成仁很清楚自己是为了救人而采取的不得已方法，但在张悬肖的视角里就不太一样了。

他像个强取豪夺后，又抛妻弃子、断崖式离婚的负心汉。

张悬肖知道对方是为了救自己，从而产生了某种伴侣式的联系——

但他很莫名地不想切断这种突如其来的关联。

好像不止是因为人鱼的救治，也出于某种久别重逢后的固执与不舍。

不需要更确切的理由，张悬肖的念头执着而清晰——

他不想和眼前的人鱼分开。

——————

星际核心主城。

城内的浮空投影依旧在降半旗，街道上渐渐恢复了步履匆匆的人潮。

好像那场惨烈战败的阴霾在悄然散去。

整洁繁华的金融街逐渐恢复到秩序井然，两个街区外的贫民区没有停止暴力和死亡。西装革履的电子工程师和皮肤皴裂的流浪汉出现在相隔的街道。

一切照旧——似乎照旧，似乎如常。

但一个灰色的疑影，始终笼罩在城市上方、冰冷地渗透进每个人的心头：

失去首席后，这片区域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似乎在霓虹交错的缝隙间，死亡的气息隐约却浓烈地包围了整个城市。

生理和心理，这座城市在遭受两方面的折磨。

失去精神领袖的折磨，和对水资源即将耗尽的恐慌。

廉价的【沙化液】会加速生命流逝，无疑于饮鸩止渴。

而【固态止渴物】也需要一定量的水资源来进行生产，且价格并非那么亲民。

星际海盗的势力在缓慢但持续地发展壮大，而无休止的交火也愈发加剧了各星球环境的恶化。

沙化液和固态止渴物的出现，让人类麻木了太久。

和邻国、和海盗交战的长期胜利更是麻痹了居安思危的本能。

直到这次突如其来的落败。

此时的星际核心主城，宛如一个装饰精致的棺材，只等锤钉落土。

面对未知的恐惧盘旋在每个人的头顶，其中夹杂着对死亡的恐慌。

而这种恐慌感，在少数几人身上体现更甚。

——蒋时三和孟兴荣，和另外几个面对任务面板茫然不知所措的X-T玩家。

他们以为自己终于要熬到头了，有摧毁平台的方法了。

好不容易看到能指引自己爬出深渊的光，结果脚底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无底洞。

希望后

“找。”

这是蒋时三这几周来说得最多的字。事实上，他现在始终紧锁眉头，已经连话都很少讲了。

其实除了蒋时三，其他高层早已默认张悬肖的失踪必死无疑。

投出去的资源已经太多了，无论张悬肖拥有怎样的民众基础，都已经是一笔不划算的交易了。

更何况，还有不少想上位的人早早打起了自己的算盘：

星际首席的失踪，代表他们少了一块最大的绊脚石。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席，始终站在对立面，是他们牟利敛财的过程中最大的阻碍。

这些弯弯绕绕，大部分高层都心知肚明。

首席之下的高层们蠢蠢欲动，就连首席之上的那个人——首脑——似乎也有了想要放弃的意思。

耗费了太多的时间，更耗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和精力，还没有找到。

大概……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

———

带着张悬肖在海底城市探索的第五天，洛成仁终于嗅出了海水中不同寻常的味道。

和深海中的清澈不同，前方似乎有了很多混浊的气息。

不仅如此，透入海面的阳光越来越微弱，像是被什么东西遮挡在外。

人鱼的嗅觉太过灵敏，以至于洛成仁很快被怪异的味道熏得头皮发麻。

他屏住呼吸抬头看去。

漆黑的油状物质粘腻地扒在海面。

绕过前方巨大、颜色暗淡的珊瑚礁，那些怪异味道的源头猛地多了起来：不止源于海面，还来自面前的海底。

早已辨别不出内容的生活废弃物堆积成山，从早已硬化的海底沙面开始，一直堆叠向上、层层堆积，几乎要蔓延到海面。

城市。

顾不上震惊，这两个字出现在洛成仁的脑海。

游了这么久，终于能把张悬肖送回陆地了。

【人鱼伴侣】的水下呼吸作用是有限的，最多不会维持超过一周。

毕竟洛成仁没有把张悬肖彻底人鱼化，他终究还是人类。

这也使得两人的伴侣关系并不那么密切，远远比不上张悬肖当初的魅魔作用，更没办法和系统给两人设置的相杀任务抗衡。

所以，身边的张悬肖完全是颗定时炸弹。

对方的任务可是要做掉他，系统根本没打算让两人都能活着出去。

显然，张悬肖感知到了洛成仁的想法。

他罕见地走近，艰难地在水流中跋涉到洛成仁身边，皱眉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来做出挽留的意思。

张悬肖不知道为什么人鱼如此排斥他，甚至认为自己想要杀了他。

但他没办法开口解释。能在水下呼吸已十分不易，更别提开口讲话。

他的手在水流中晃了晃——洛成仁没有什么衣服，他抓无可抓。

洛成仁根本没注意到靠近的张悬肖，始终抬头打量着海面，思考送张悬肖出去的路径。

头顶的海水看起来实在污浊，人鱼好整洁的天性让他本能地排斥这片海域。

就在他盘算出一条相对干净的路线、低头去找张悬肖时，感觉到头发被一股力量拽了一下。

洛成仁一转眼，就看到张悬肖面无表情、冷着脸站在旁边。

他的表情平静惯了，以至于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现在眼中细微的抗拒和委屈。

更使得他这副模样，落在洛成仁眼中完全变质，有了另外一层含义。

——要出手？

——这就准备动手了？

——还直逼脖颈？

刹那间，系统强加给二人的敌对关系在洛成仁脑海中瞬间迸发，直逼顶峰。

洛成仁强行按捺住自卫的冲动，拼命遏制本能才没有让自己咬断对方的喉咙。

张悬肖半张着嘴，手抬在半空，诧异地看着面前的人鱼一个后撤尾，猛地蹿出好远。

甚至自己手中还留着几根金色的长发。

洛成仁紧闭几下眼睛，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

必须把这家伙送走，而且要越快越好。

张悬肖似乎还想要亲近下人鱼，顶着水流的阻力迈步。

但此刻的他在洛成仁眼中宛如穷追不舍的猎人，逆流而上也要了解人鱼性命。

洛成仁：……

夜长梦多，他要速战速决。

大概是受到昼夜交替和风力影响，水流的阻力越来越大，透下的阳光也愈发稀薄。

张悬肖眯眼努力朝前看去，惊讶地发现人鱼在缓慢地朝自己游近，即将靠到面前。

……是终于放下了戒心？

可没等他感到欣慰，甚至没来得及流露出开心的情绪，就见人鱼缓缓伸出手。

越来越近，一人一鱼间几乎不剩什么距离。

张悬肖僵在原地，心跳先是骤然停住，漏跳好几拍，继而开始猛烈跳动。

残存的阳光落在人鱼微微蜷曲、纤细到仿若透明的发丝上，微光颤动在脸侧的发梢，一直过渡到睫毛。

张悬肖长了张嘴，依旧没说出话。

他也没机会说了。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黑暗猛地裹挟住他，伴随瞬间扩散至全身的麻痹感。

——他被面前的人鱼打晕了。

毫无反抗之力，又或者说，他根本没来得及去考虑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