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暖风吹拂,上清宗十几名小弟子窝在河谷底下,正用火烤刚刚从水里面捞出来的鱼。
修士要到金丹期才能辟谷,他们这一行中还有不少修为未至金丹的弟子,因而一日三餐还是少不了。
杨云带着另外两名弟子去摘灵果,一回来就闻到了烤鱼的香味,立时觉得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贴到分餐的师长身边,低声问:“秋师姐,鲁师兄,能吃了吗?”
秋将晚用长刀分鱼,闻言爽朗道:“再等会!”
说完她又道:“待会儿你和几个师弟师妹先拿些吃食灵果给长老们吧。”
虽说长老们不用吃东西,但是礼数还是要做到。
杨云拍着胸脯道:“好的!秋师姐,包在我身上!”
但在谁给明鸿仙尊送吃食这件事上却犯了难。
明鸿仙尊看着就不好接触,感觉一站到他身边就会被冻死……
再加上明鸿仙尊曾经兼任过执法台长老,当时的上清宗可谓风声鹤唳,众弟子上下都夹紧了尾巴做人。
这对明鸿仙尊的形象简直是雪上加霜!
众弟子们害怕他害怕到不行,简直到了望风而逃的地步,一见到他就脚底抹油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恨不得钻到地底里面去。
几名弟子商量了好一会儿,没商量出个章程,最后只能抓阄,谁抽到长签,谁就去给明鸿仙尊送吃的。
几个人视死如归抽签,杨云闭着眼睛都摸了一根签,结果老天不开眼,他抽到了!
杨云崩溃地看着那根长签,差点要哭出来,他安慰了自己半刻钟,战战兢兢地拿着灵果凑过去了。
鹤予怀看着这全身发抖的小弟子,还有他呈上的吃食。
杨云声音抖如糠筛:“鹤……鹤长老……这是我们弄的晚饭,您要不要尝点?”
鹤予怀垂眼看着那灵果一会儿,脑中回忆起一道清脆而又尚显稚嫩的少年嗓音。
“师父师父!吃不吃灵果!”
“这是……”那少年咬了一口果子,“好苦……”
他委屈地把果肉吞下去,把剩下的灵果收起来:“师父,是苦的,老板明明说是甜的………”
鹤予怀碧色的眼眸微动,他抬起手,从硕大的叶片中捡了两颗红色的灵果。
“多谢。”
“啊?”杨云受宠若惊地抬起眼,一对上仙尊的目光又立刻怂了,连忙低头道:“不用谢!不用谢!长老喜欢就好!”
他说完撒腿就跑,迅速远离了鹤予怀。
鹤予怀坐在原地未动,远处弟子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胡霜玉和纪知远被弟子们围在中间,正说说笑笑聊着天。
鹤予怀转了转手中的灵果,悄无声息结了一个法阵,而后闭眼进入了识海。
识海之中一片荒芜,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蹲坐在其中。
那少年明眸皓齿,赫然是谢不尘的模样。
但他只是个捏出来的假人,只要鹤予怀不施加自己的意识和回忆,他就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作,安静地坐在识海中央。
鹤予怀看了他一眼,少年“谢不尘”便动了起来,微微弯着眼睛叫道:“师父!”
叫完,他又恢复了呆滞的模样,如人偶一般一言不发地看着鹤予怀。
鹤予怀胸膛微微起伏着,低声问这假人:“不尘,喜欢师父吗?”
“谢不尘”歪了歪脑袋:“喜欢,不尘最喜欢师父了!”
话音落下,鹤予怀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师父,你得道了吗?”
这一声宛如惊雷,鹤予怀猛地抬起眼,手上青筋暴起!
那假谢不尘说完话就是一副呆滞的模样,此刻仍保持着歪脑袋的姿势。
在过去五百年,这个在识海里面的“谢不尘”是鹤予怀难得的慰藉。
但这个“谢不尘”只是一个虚假的人偶,他所说的话,所做的动作,都由鹤予怀来施加,心随意动,他只会说出鹤予怀想要的话,也永远不会离开鹤予怀的识海。
就算捏得和谢不尘一模一样,他也不是谢不尘。
倒不如说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鹤予怀从创造他的第一天就对此心知肚明。
真正的谢不尘……已经不会说出“不尘最喜欢师父了”这样的话了。
他只会恨自己,鹤予怀想,怨自己,哪还会喜欢自己。
真是痴心妄想啊。
鹤予怀深吸一口气,苦笑一声,看向识海中一动不动的“谢不尘”。
见到了真的,活着的,哪里还能忍受一个自己捏出来的人偶?
他广袖一拂,那五百年来待在识海中的“谢不尘”像一阵烟,无知无觉地消失在识海之中。
而后他抬起自己的手,低声道:“以灵为媒,以血为引,千里一线,开!”
手中骤然浮起一道细细的红线,向远方延伸而去,它不停地动荡着,渐渐在半空中勾勒出一个半人高的水镜。
若是胡霜玉或是纪知远在此,便可以认出,这是修真界一种禁术,名叫“一线牵”。
“一线牵”,是施术者以灵力结出法阵,再以精血,最好是心头血为引,将被施术者的神魂与自己牵在一起。
这样施术者便可无时无刻观察被施术之人,被施术者一举一动皆在施术者眼皮底下,施术者甚至可以以此悄无声息进入被施术者的识海。
不过若施此法,神魂牵系一起,施术者极易被反噬,若被施术者遭到伤害,也往往会应到到施术者神魂上,而神魂就像修士薄弱的命门,一旦受损后果不堪设想。因而极少有人会用此法。
连一些相恋多年的道侣都不敢贸然用“一线牵”,久而久之,此法便也成了一项禁术。
在一线牵勾勒出的水镜中,鹤予怀终于看见了真正的谢不尘。
水镜中,小纸人趴在草丛里面,几只翅膀光彩夺目,绚丽十分的蝴蝶在月光下环绕在纸人身边。小纸人抬手拨开比他高得多的叶子,一只蝴蝶飞进草丛中,合起翅膀落在小纸人的手臂上。
小纸人没有五官,只是白花花一张纸,身上沾了点草屑和泥巴。
虽然显不出表情,但是神魂牵系,鹤予怀感觉得到谢不尘很开心。
紧接着,水镜里面传来一道声音:“谢兄!”
而后小纸人被一只修长白皙,细腻如凝脂的手抄了起来。
鹤予怀愣了会儿,本来有所缓和的面容重新变成毫无表情。
水镜之中,抄起谢不尘的人长得温柔好看,耳上缀着一条黑色的长链,垂落在脖颈旁边。
鹤予怀辨认一会儿,认出来这是陵春君薛璧。
薛璧,他暗中嚼着这个名字,想起来这个人在五百年前,是谢不尘的好朋友。
谢不尘一醒来,就和这个人有联系了吗?
鹤予怀心中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他的碧色眼眸动了动,面上仍然是一片冰冷,心中则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紧紧盯着水镜,想看接下来他们准备干什么。
水镜之中,小纸人谢不尘被薛璧捧在手心里面带回了洞穴。
谢不尘向他道谢:“怀雪,谢谢你。”
咔嚓一声,鹤予怀面无表情地捏碎了一颗灵果。
一人一纸回到洞穴,薛璧采了几样珍惜的灵草,拿出储物袋里面的纸笔写写画画。
他是医修,向来对这些草药感兴趣,这一路来采摘了不少有用的草木,每得一样,他都要认真记录。
谢不尘趴在砚台旁边,见薛璧写得不亦乐乎,便站起身来搬起这会儿和他一样高的墨条,尽心尽力地研墨。
鹤予怀面无表情地看着水镜映照出来的场景。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那说不清楚的情绪,继续看下去。
接下来半个时辰,薛璧一直在写,谢不尘一直在磨墨。
其实说到底,这一人一纸所说所做都没有什么逾越之处,就是普通的朋友。可鹤予怀越看,越压不住心中那股情绪。
这情绪来得突然,又陌生。
鹤予怀死盯着水镜许久,终于反应过来,这样陌生又难耐的情绪,名为“嫉妒”。
看见纪知远、胡霜玉和宗门弟子其乐融融的场面,鹤予怀不会有任何反应,但是看着谢不尘和别人亲密融洽,鹤予怀却会感觉到嫉妒。
难以言说的嫉妒。
他正准备挥散水镜,平复自己的心绪,那水镜之中却闪过一个紫衣人影。
那紫衣人撑一把红伞,笑嘻嘻的声音传过来:“陵春君和小纸人~又见面了呀。”
“小纸人,再想想嘛,你的神魂碎裂至此,双修可是最好修补的法子了,”那紫衣男人笑得开怀,“我可是合欢宗长老,法力高深,你同我双修、神交,凭我润物细无声的本事,你的神魂肯定能修补至完好如初~”
咔嚓——
鹤予怀呼吸一滞,第二颗灵果应声而碎,红色汁液落了满手。
另一边,谢不尘略带无奈地看着眼前那面容狂霸英俊,气质邪魅非常的紫衣人。
这紫衣人名曰望长淮,乃是合欢宗长老,对双修一法颇有建树,据说此人荤素不忌,男女不忌,连妖兽灵兽都不忌,只要愿意与他一度春风,不管什么他都十分乐意!
前几日他们路过千秋河谷,正碰上这望长淮与一只鲛人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五百年前双修之法为修炼之下下法,上清宗门规森严,绝不容忍道侣之外的修士行此等修炼之法!
再加上谢不尘从小被鹤予怀教导要知礼守法,对待这样的事情自是古板保守,路过看见这档子事时吓得他差点想戳瞎双眼。
没想到这人发现他们之后就胡搅蛮缠撵上来了,非要行什么“春风一度”之事,赶也赶不走!
“…………”谢不尘道,“承蒙望长老厚爱,还是不必了。”
说完他默默往后退了好几步。
“啧,没事,”望长淮看向薛璧,“那陵春君呢,要知道我可是心悦陵春君已久,还有你那夫君实在是粗鲁无趣,不如我………”
他话还没说完,挂在薛璧耳上的黑链阴森森开了口:“望长淮,你当我死了吗?”
“你怎么没死啊,啊不不不,”望长淮嘻嘻笑了两声,“我是说,你活着就好,不然陵春君孤苦一人……”
他话没说完,忍无可忍的小黑化作一团雾气,把人从洞穴里面扔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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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千里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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