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苍龙峰顶

谢不尘闻言转头去看身后的鹤予怀。

白衣仙尊神色无波,低垂的眉眼无情无欲,恍若一尊石塑的神。

谢不尘直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但是想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一个月前,他还不叫谢不尘,他叫谢二,在东洲武陵一家客栈里面干活。

武陵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来往修士也不算少,于是乎客栈便建了许多。自己早年家人死了个遍,就在武陵一家小客栈里面跑腿,洗碗擦桌端菜拖地,勉强能养活自己。

客栈老板人很吝啬,见自己年纪小,无亲无故,就经常克扣自己应得的灵石和伙食。

里面的伙计也时常因为他年纪小,面黄肌瘦欺负他,不是抢他的钱就是扔他的饭,因而他面黄肌瘦,十三岁的年纪,长得还不如平常人家十岁小孩高。

一月前,他实在受不了客栈老板克扣他的灵石,便顶了几句嘴,结果老板让伙计拉他出去打板子。

那群伙计下手重,十几板子下来,谢不尘后腰血肉模糊,差点被当场打断气。

后来的事情就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个白衣身影从天而降,紧接着就是老板和伙计止不住的讨好求饶声。

再醒来,他趴在柔软的棉被上,床前坐着一个身着白衣青衫的仙人。

仙人长得很好看,山根两边各有一颗痣,只是神色看着冷冽,十分不近人情的冰冷样子。

他看着白衣人的脸,不由得往床里边挪了挪。

后腰一点痛都感觉不到了,还凉嗖嗖的,他忍不住伸手去摸,碰到了黏糊糊的药膏。

“别碰,”那白衣人终于开了口,“叫什么名字。”

他有些害怕这人,只得小声回答:“谢二。”

“想修炼吗?”那白衣人说,“你根骨不错,适合修炼。”

见他不说话,那白衣人又说:“不愿意吗。”

他语气极其平静地询问,话语的意思是询问,听在耳朵里面却不是这么个意思,谢二感觉要是自己说不愿意,会被扔出去。

“真的……”他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可以修炼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白衣人嗓音冷冽,“我收你为徒。”

谢二讷讷地看着眼前这个白衣人:“做你的徒弟,能吃饱饭吗?”

白衣人显然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眼前的小孩考虑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能不能吃饱饭,而后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缓缓垂下了眼。

“自然,”白衣人说,“自然能吃饱饭。”

说完他问:“你想吃什么。”

“想吃……甜糕和烧鸡腿……”说完似乎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他又说,“不要烧鸡腿了,要……可以……可以要一块甜糕吗?”

那天他吃到了从小到大最丰盛的一餐饭,稀里糊涂地成了这白衣人的徒弟。

白衣人还给他取了新的名字。

“你根骨奇佳,绝非池中物。”

“以后你就叫谢不尘,”他说,“谢二这个名字,不必再用了。”

至此,他有了新的名字,这个白衣人带着他从东洲武陵离开,一路上帮他添置新衣,购置起居。

兴许是看出来自己有些怕他,这个白衣人还说,再给他些时间想想,如果不想做自己的徒弟,也不用勉强。

行走一月,他们终于来到堂庭山。

“想好了吗,”鹤予怀问,“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过了山门,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谢不尘仰头看鹤予怀,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奇怪,好像记忆里面,有过如今的场景,但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对话。

飞廉灵兽两翼翻飞,底下就是堂庭山,卷卷白云游荡在身边,谢不尘只是疑惑,却并没有犹豫。

他张开双手抱住白衣仙尊的腰,毛绒绒的脑袋靠在白衣仙尊腰上一点。

“师父,”他低低叫了一声,又轻声而满足地说,“我有师父了。”

鹤予怀怔愣了半晌,向来冰冷的神色晦涩难辨。

自此,谢不尘留在了上清宗。

正如鹤予怀所说,他天赋极佳,上清宗宗门测灵石测坏了五六块,才测出来他是极其纯净的火灵根。

上清宗掌门胡不知直言明鸿仙尊找了个好苗子,还意欲将谢不尘收进门下。

在他看来,这个冰冷冷的师弟修无情道已经修疯了,别说收徒,他住的那阁里面能多出来一个除了飞廉灵兽的活物,那都是奇事了。

只可惜,刚测完灵根,还没等胡不知开口,鹤予怀就道:“谢不尘,奉茶。”

奉茶是拜师礼,谢不尘无亲无故,没有人教他这些礼仪,昨夜他还是偷偷去问那只飞廉灵兽,拜师要行什么礼。

他着急忙慌地接过宗门师兄递过来的茶壶,磕磕绊绊地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给递给面前的白衣仙尊,却又因为紧张没有拿稳,茶泼了鹤予怀一身,浸透那一身白衫。

谢不尘猛地低下头,局促不安地跪着,鹤予怀伸手取过他手里的茶杯,将剩余的茶水饮尽,而后他站起身,将不安的小小少年牵起,带回苍龙峰。

谢不尘的指尖被拢在鹤予怀的手心。

仙尊人冷冰冰的样子,手却是温暖的。

谢不尘亦步亦趋地跟着鹤予怀,将目光落在他们握在一块的手上。

不知为何,他感到一阵难过。

堂庭山七十二峰,各峰景色不同,明鸿仙尊的苍龙峰最冷,因为苍龙峰直入云霄,山顶终年积雪,目之所及满地白皑,冷得彻骨。

谢不尘穿着鹤予怀买的衣服,裹得像个白色的团子,他坐在石阶上,飞廉灵兽巨大的鹿头亲昵地垂下来,轻轻地拱他的脑袋。

“你有没有名字,”谢不尘小心地碰它的鹿角,“师父有给你取名字吗?”

飞廉灵兽歪了歪脑袋,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有名字,”它的声音浑厚而有力量,“我只是只灵兽,仙尊不会给我取名的。”

“啊……”谢不尘一下又一下摸着它的脑袋,“那我给你取名字吧。”

他站起身,折了一根梅花枝,在雪地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好几个字。

因为没正经学过,他字写得不好,第一次拿毛笔还是在苍龙峰,结果根本握不稳,写出来的字糊成一团,最后还是鹤予怀握着他的手,引着他写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想叫这个,”飞廉灵兽用鸟爪尖指了指雪地上的两个字,“仙尊以前说,我不太聪明。”

谢不尘看着“呆呆”两个字,睁大了眼睛。

“哪有,”谢不尘不赞同道,“你很聪明,你会飞,还会说话,你是我见过最最漂亮的灵兽。”

“不过,”谢不尘弯了眼睛,“有时候看着是有点呆呆的。”

呆呆被他说乐了,围着他飞了两圈,又由大而变小,亲昵地靠在他的脚边。

“呆呆,你以前一个兽待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很孤单?”

“呆呆……山顶好冷啊。”

“这里也没有花,没有草。”

“光秃秃的。”

鹤予怀站在廊下,看着小徒弟坐在雪地里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灵兽说话,时不时还打两个喷嚏。

没过几日,上清宗各大峰主和长老就发现明鸿仙尊的住所从峰顶搬到了半山腰,还改了个名字叫见春阁。

谢不尘就在这里长大。

他在泠泠春雨里练剑,在炎热夏日里学画法阵,在萧瑟秋风中背心经,又在大雪飘落之时同鹤予怀比剑。

苍龙峰没有其他弟子,谢不尘是鹤予怀唯一的徒弟,于是他经常絮絮叨叨地和师父说话,讲他今天做了什么,学了什么,交了什么朋友,碰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有哪些地方还不会,一说就是一两个时辰。

鹤予怀会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听他说话。

不聊天的时候,鹤予怀便会特意将修为压到极低,拿着一把木剑陪徒弟过招。

一开始,谢不尘连一招都扛不住,后来就能过上两招、三招、四招……进步飞快。

大雪纷飞,灵流卷起一片雪花,十五岁的谢不尘一剑斩雪,两股灵力对冲,谢不尘往后退了几步,闪过一道剑气,正欲运转灵力反击时,手上的剑咔嚓一声断了。

自修炼以来,谢不尘数不清楚自己断了多少把剑了。

他的灵力太纯粹,以至于有时候因为纯粹而到了暴虐的地步,这些剑承受不住这样的灵力,往往会直接断掉。

他有些委屈将长剑残骸捡起来,对鹤予怀说:“师父,我的剑又断了。”

白衣仙尊沉默着看他将断剑收好,只说:“没关系,会有新的剑,师父想办法给你造一把不会断的剑。”

谢不尘没想到,过了半年,鹤予怀真的给他造了一把不会断的剑。

鹤予怀从落海溟火秘境中的炽炎山下的岩浆中取出一块玄铁,这块玄铁受玄火淬炼,能够承载谢不尘身上那股暴虐的灵流。他用这块玄铁加上其他天地至宝,给谢不尘做了一把新剑。

这把剑被谢不尘取名为玄渊。

这把剑从诞生伊始就从未离过谢不尘的身。

同门师兄弟问他剑是从哪来的,他总是会很开心,说:“这是师父给我打的。”

“师父是五洲四海里最好的人。”

说完,谢不尘又总觉得有些怅然。

说不清楚这些情绪是从哪里来的,他总是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少年人爱玩,谢不尘也不例外,苍龙峰太冷清,所以他经常带着呆呆去别的峰串门,或是和同门一起下山,踩着门禁的点再回来。

也因此,他结识了不少同门师长,身边总是热热闹闹的,又因为他脾气好,修为高,也经常有同门找他帮忙,或是纠正剑招,或是帮忙送东西,他很少拒绝,能帮的就都帮。

各峰长老子弟都觉得谢不尘品性优良,有时候还会惊奇,明鸿仙尊那样冷情冷性,不近人情的人,居然能教出这么活泼开朗的弟子。

朋友多了,待在见春阁的时间就少了,有一段时间,谢不尘因为陪师弟修炼,回来得太晚,一进见春阁,只见廊下站着一个雪白的人影。

鹤予怀在等他。

他跑过去抱住师父的腰。

几年过去,谢不尘长高了,发顶靠着鹤予怀的下巴。

鹤予怀抬起手,似乎想要摸一下徒弟那黑乎乎的发顶,但最终又什么都没做,就放下了自己的手。

“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他的语气仍旧冷冽,不带一丝感情。

“是被师兄弟欺负了吗?”

谢不尘仰起头,闻言惊奇道:“没有——”

“大家对我都很好。”

“没有人欺负我,是我今天在和师弟一起修炼,所以晚了一点。”

若是让其他长老听见,大概会惊掉下巴,真是天道都不敢开的玩笑,谁敢欺负他鹤予怀的徒弟,不要命了!

鹤予怀碧色的眼眸微动,闻言只说:“那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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