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岚不可能看不出沈尚青毫无修为。此举一为折辱,二为示威。只因为她有一个可以和他竞争的身份。
多年的冷待对于那位不见天日的尚书千金应当是折磨,而在沈岚眼里,却是父亲大人的另眼相待。或许,早在不知几时起,他便注意上了这个从不露面的妹妹。
少年从不掩饰恶意,过于年轻的年纪也让他的目的、隐藏的嫉妒暴露无遗。
沈尚青并未回答,只是看向了场外领她前来的专人,只见专人也未阻拦,见场中气氛凝滞,才出言道:“从今日起,尚青小姐也与大家同学,切磋、比试皆同等视之,不可区别对待。”
今日她的武学安排是射箭,却因为沈岚的介入将一切打乱。专人是奉沈源之命,那么在场众人中,他最不需要看的,便是她的眼色。
沈尚青很快回神,盯着眼前笑意盈盈的沈岚,努力地牵起一个笑容道:“我还未开始修炼,我们的比试可以换成射箭吗?”
或许是太久未笑过,这样鲜活的表情在她的脸上有些僵硬。
沈岚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善解人意道:“可是妹妹,射箭一术我已炉火纯青,实在没有比试的必要。不如我不释放修为境界,单单和你比拼武学怎样?”
烈阳高照,晴空万里。沈尚青和沈岚两人在比试场开始了肉搏,也可以说是单方面的殴打。
沈尚青并未接触过武学,在已经练习十年之久的沈岚面前,就和蝼蚁一样不堪一击。拳拳到肉,一次又一次地被踹飞在地,沈尚青无数次地品尝到了鲜血和泥沙混在一起的味道。
她在用身体满足沈岚单方面的狂欢,她清楚地明白沈岚在发泄十几年的情绪,即使这样的情绪与她无关。她忍耐的原因也很简单,她不想过早地引起忌惮,沈源提醒过她,一个弱者会被他舍弃,而一个过于强的人也会被他抹杀。
这个夹在中间的度,她自然得把握好,至少如今她没有任何可以确保存活的底牌。
如果她这个替身并非无可替代,那么她任何时刻的任性都可以要了她的命。
死亡,可是她拼命逃离了很久很久的囚笼。
夜幕已然降临,武学场上只剩下沈尚青一人。她全身沾满了血污,衣物被揍得破烂不堪,因着身体剧烈的疼痛,她无法移动分毫。
沈岚在把她揍趴下数百次后便失去了兴趣,大发慈悲地结束了今天的比试。他的专人夸赞他的进步,同辈们艳羡他的天资,同为竞争对手的沈兰薇似乎也在忌惮这个成长十分迅速的弟弟。而她的专人只是斜眼瞧着她通身的狼狈,眼里无声嘲讽她的无能和废物。
沈尚青从前的人生从未被冠以废物一词,所以她将这样陌生的眼神铭刻在心,比起愤怒,她更多的是新奇。
当个废物是怎样的感觉?废物就该挨打得半死不活么?废物的存在便是个错误么?
那些视他人为废物的人是否也是别人眼中的废物呢?
***
沈尚青踩着月色,拖着残破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万籁俱寂中,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与她作伴。在短暂的处理伤口和洗漱后,她来到了二楼。
悄无声息地点燃蜡烛,她抽出了立书架上的一本书——《修炼入门指导》
她花了一上午的时间背诵了三册书的内容,所以空余的时间便可以用来修炼。
从前处于巫人族时,她为了活着不能修炼,而今为了活着,她却又必须修炼。
熟悉的指导内容在眼中飘过后,沈尚青闭眸静坐,感受天地灵气在周身流转,她开始耐心地吸收、转化、积攒灵气。
她仿若看到了天上的星辰,在特殊的感应中,她明白自己已然踏入修炼的道途。修者修天地降赐的福泽,由天上星辰引领入门,而入门勾连星辰越多则意味着天资越好。
识海中的沈尚青睁开眼睛,眼眸中倒映着万千星辰,黑眸中流光溢彩,她却俯下身子,感谢天地的馈赠。她想要获得力量,即便这样的力量是万恶的根源。
她并没有选择晋升。蜡烛早已熄灭,黑暗中沈尚青睁开眼睛,下一刻,陌生的光亮却照满了室内。
室内屋顶中央悬挂着明亮的灵力球,光线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在这样的亮堂下,宁长月温柔的笑颜在她眼前一览无遗。
青年看她的眼神未有丝毫变化,只是在触及她身上的伤口时不可避免地变得同情起来。金丝白袍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衬得眼前人姿容卓绝,他有着一张五官深刻的脸,眉眼若画,长眉入鬓,是毋庸置疑的美人相。
这样的脸带上慈悲的色彩,更有不染凡尘的仙君气质。
宁长月靠近打坐的沈尚青,抬手间绿色荧光悠悠在她的伤口上游走,清凉的感觉丝丝入肺腑,沈尚青眼中的伤口正在快速愈合。
他摇头轻叹:“你何苦退让至此?”
他的神色越发地柔和了,轻声道:“在我来到巫人族领地的那一天,巫系术法毁灭了一切,你是最后的活人。你本该强大的,沈岚那小子怎会有机会越到你的头上?”
沈尚青定定望着他的双眸,却明白他言下的试探之意。他在不满为什么巫人族被烧的一丝不剩,他在质问为什么只有她活着。
宁长月拯救她的目的无非两种。一是为了她这个巫人族的身份血脉,以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二是为了巫人族背后的利益。
她的眼神破开了眼前人温柔的表象,接触到了内里的些微怒火。他既然在生气,那么两者皆有。当可利用的人只剩下了唯一一个选择,他便被掣肘,她便有了活下去的筹码。
“巫人族生性谨慎,那红火并不是一人之力可以做到的。在红火冲天的那日,我本该最先葬身火海,可是当火舌爬到我身上时,我才发现它们无法伤害我。”
沈尚青神色陷入回忆中,喃喃道:“我也想了很久,或许是因为我和她有着相同的命运,所以她在最后报复的时候给了我垂怜。”
宁长月问道:“你是巫人族圣女?”
沈尚青点头,继续道:“这是一场横跨了数百年的复仇,她在报复将她献祭的族人。同为圣女的我才成了最后的活人。”
沈尚青抬头望着宁长月,眼里有着迷茫:“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打破巫人族和外族领地的界限,仙长,你知道吗?”
宁长月神色晦暗不清,静默几息,他轻笑了一声,才答:“或许是为了某个古早的约定,毕竟巫人族总是最守承诺的族群。”守信到天真、愚蠢的地步。
“尚青,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便欣赏、喜欢你,为此我力排众议也要保下你。”宁长月目光温柔似水,语音无比的恳切:“世人皆觊觎巫人族,当今圣上也不例外。所以我对外宣称巫人族无一活口,特意为你找到了新的身份,让你从此伪装下去,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在日光下。”
“只是伪装总有被拆穿的一天,我个人私心想让你成为真正的沈尚青,这样你也不用再担惊受怕,永远没有后顾之忧,好吗?”
宁长月徐徐说道,他随手一挥袍袖,一阵金黄色的灵力闪过,他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年纪与沈尚青相仿的少女。
少女黑发披散,松垮的布袍披在身上,身子骨瘦弱地仿佛风吹即倒。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是久卧床榻的病气,这是一副病若膏肓的面相。
沈尚青明白,她是真正的尚书千金,那位被困在这四角天空十二年、日日夜夜被病痛折磨的沈源的女儿。
她忽的想起了属于眼前人的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沈源的女儿喜欢花草,所以她院落中的花草被照料得很好,有着沈府最秀丽的景致。
她也喜欢读书写字,二楼立书架上的书卷被翻得泛黄、卷边儿。
笔杆被摩挲得光滑发亮,甚至泛出浅琥珀色包浆;墨块边缘被磨得圆润,表面布满细密的墨痕,凑近能闻到淡淡的墨香和岁月沉淀的陈旧气息;宣纸边缘泛出自然的米黄色,其上有着未完全晕开的墨点和折痕;砚台的磨墨处形成深浅不一的墨色包浆,能隐约见到经年累月的磨痕纹路。
她喜欢素色,所以她的衣裙总是蓝、青、素白色,因为清洗过多而都开始泛白。
沈尚青也知道原主人并不喜欢待在室内。因为院落的石桌上总堆放着几册书,桌面和凳面都无比地光滑;青石砖面上有着无法抹去的深深的车辙印。
她想象着原主人注视院中茉莉和垂柳的温柔,沐浴日光时的会有的喜色,只是所有的想象又被室内浓厚的药味冲散,即便是熏香也无法掩盖。她踏进屋内的那一刻便判断出,原主人是一位病人。
院里的生机勃勃和室内的死气沉沉形成反差,这让沈尚青感到为数不多的讶异。
沈尚青也观察得出,原主人的病无力回天。床榻上无法掩盖的血腥气,床边的木质结构上有着深深的手指印,这或许是她太过痛苦生生抓出来的。
原主人对下人很好。从见到照顾了原主人十年的大娘起,沈尚青就意识到。她承受着大娘毫不掩饰的恶语和恶面,她知道,这并非因为大娘憎恨她,只因为她太爱原主人了。
大娘没有资格知道事情原委,她只是疼惜这个从未得到父母垂怜的少女,想要和她一起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她以为沈尚青抢走了原主人的一切。
但沈尚青隐瞒了更加残忍的真相。
见到这位原主人,她却远比沈尚青想象的要单薄和病弱。除了那双眼睛,她全身都散发着近乎窒息的死气。
宁长月双手放在少女的肩膀上,他微一用力,少女双膝便重重地跪在地上,夜风吹得她墨发飞扬,沈尚青却没能见到她笑起来的样子。
青年淡漠的眉眼带上了笑意,他五指成爪势,若锋利的鹰爪,狠狠刺进了少女的胸口。皮肤被硬生生撕裂,肌肉翻卷,鲜血喷涌而出,他的手没入胸腔还在不断地摸索,血管、肌肉被扯动,发出令人作呕的声响。
他从少女的身体里拿出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血水不断地从他指缝滴落,滴在地面上开出了血色之花。
沈尚青奇怪少女为什么没有惨叫,静悄悄的屋内只有血肉撕裂的声音。她的视野被鲜血染红,少女白色的布袍也被鲜血染红,她清楚地看见了少女颤抖的身躯,和那双瞪大的眼睛。
少女叫不出来,她只是在默默地流泪。直至心脏被剥离,眼神逐渐涣散,身体逐渐滑落,她才终于迎来了生命的终结。
宁长月将心脏捏碎成一摊血水,用法术包裹着轻轻放到了桌边的石碗中。他缓缓靠近直直盯着少女尸体的沈尚青,抬手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望着自己。另一只手端起碗猛地朝她嘴里灌去,他的动作粗暴,脸色却温柔,边灌边柔声说:“这样以来,世上只有你一个沈尚青了,你永远不会有被发现的那天。”
“这是我为你制作的保命符,喝下它后,你一旦遇到生命危险,我便能及时赶到。”
为了避免浪费,血水被灵光包裹着缓缓流入沈尚青的胃中,她没有品尝到任何血腥味,只觉得一股暖流通向了身体内部。
可是她却觉得唇齿间都苦涩地发紧。
“明年会有一场文识考试,考试过后宫里会举办一场宴会,我会让沈尚书给你展现的机会,如此你便能顺理成章地来到我的门下。”
“我希望明年你的实力能让我有足够的理由收你为徒。只有拜我为师,你才能有进入四大仙宫的机会。”
宁长月离开时就和他到来一样没有任何声息,来无影去无踪。只是随着他的离去,明亮的灵力球也随之消失,绣阁重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现场的一切都被清理干净了,连同少女的尸体。若非桌面上那石碗仍旧存在,沈尚青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
月光透过窗台落在桌面上,斑驳的光影映照着宣纸上的一副字。这是原主人写的、极歪扭的一幅字。多年的摸索和练习也没能让她练就优美的字体,或许是因为她缺少一个引入门的老师。
沈尚青忽然凑近桌边,看见了宣纸上画着的风中凌乱的几朵茉莉花,旁边题着歪歪斜斜的几个大字——欣欣向荣。
压抑许久的反胃感终于决堤,沈尚青在后半夜里吐了个昏天地暗。
***
伏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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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欣欣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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