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炮灰

燕川本就懒于交际,没人主动找她能一天不说话。

和师弟们则完全是意料之外。

他们在被她救回后就彻底缠上了她,甩也甩不掉。

她起初对此十分头痛,觉得开阳他们的小名不该叫什么狗子,应该叫小鸡小鸭,破壳被救之后就把救命恩人当妈妈追随。

好在后来发现师弟们只有忠心不二,没有那种叫她惊心许久的母子依恋。

这样就很像一群小弟了。

小弟很好,懂事,乖巧。

燕川枕着师弟们新做的小靠枕,十分受用。

她最近心情相当不错。

新师弟来了之后,她终于等来了怀念许久的清静。

——师弟们都去带新人去了。

完全不需要她操心。

新师弟是个正常人。

虽然毫无热情。

但至少不算孤僻。

他表现得一切正常。

因而太衍真人又来问他捡来的徒弟怎么样时,她口中衔着一边竹叶,琢磨片刻,道:“留不住。”

太衍真人给新徒弟刻着木剑,那日给他的剑只是临时找的一把,“怎么说?”

“只有比较傻的小孩才愿意留在这。”燕川将手中的话本翻过一页,“比如玉衡他们,尤其是开阳这种。”

一个聪明的正常人,留在一个这样风雨飘摇的宗门中做什么?

他是个沉默的小孩不假,但拥有一双平静的眼睛,生于乱世,命途坎坷,被收留山门,怎会拥有不被动摇的心性?

他的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总是如同被风吹动的连环画一般在眼前闪过,页页都是不同的他安静向自己看来的画面。

她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一双这样的眼睛。

总之,他是一个成熟度很高的小孩,与玉衡几人完全不同。

她不知道该如何与这样的孩子相处。

老头乐呵呵,“你总是这样往坏里想。”

一只山雀落下来,停在椅子上,是常陪她晒太阳的一只。

“所以人们说消极的人生更幸福,只要万事按最坏的方向走,人生就没有低预期。”

太衍真人冷哼,“我还记得你那四字真言呢。”

燕川眼睛从话本上方露出来一点,瞥去瞅老头,“什么四字真言?”

那一年,太衍真人捡到她时,她已经饿了四五天,不过是还剩几口气的问题。

不进食就没有热量,人会渐渐冷下去。

城墙根下的光照时间只有午后一个小时,燕川十分珍惜。

她正闭目,身上的温暖阳光却渐渐阴凉,身上的冷意慢慢泛起,那合上眼睛都能感受到的刺目日光也消失了。

有人挡在了她身前。

燕川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比她还虚的麻秆。

瘦老头蹲下来打量她,默念:捡徒弟不能太主动,会掉师父的身价,得想个办法让徒弟自己开口拜师。于是他装模作样打量一番,摇头摸着胡子道:“没有修道的天赋啊。”

燕川听完后,确认他不是来捡徒弟的,艰难地开口,唇齿张合之间,太衍真人以修行之人的耳力都几乎听不到小命将尽之人的气音,于是伸着脖子凑过去:

“别挡太阳。”

“……”太衍真人一秒改口,“道心稳固,不如来做我的乖徒。”

这下燕川想起来了,她又翻过一页,“这四字我称之为人生哲学。”

她又补充,“信仰,生存理念,入乡随俗就叫道心。”

太衍真人翘着胡子把刻好的木剑递给她,然后抽走她手中的话本。

燕川一烦躁,才会多说废话,也不知她看的什么话本,能把人看烦躁。

老头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六个大字:李小二通天记。

“……这是个什么东西。”

龙傲天话本在哪个时代都没什么差别。

燕川怏怏,“我在做真题模拟,预习一下,磨炼心智。”

太衍真人翻了几页话本,就被李小二的霸王之气辣得眼疼,他一把合上。

他递来一物,“把剑给你师弟送去吧。”

她懒洋洋,一动未动,“您怎么不去。”

老头摸着胡子,“为人师父,不能太主动,会掉身价。”

她只好接过剑来,竖在眼前。

剑背上刻着浩然正气,手腕微转,另一面上刻着弟子的名字。

“段重阳。”

燕川默念了一遍。

燕川晃晃悠悠起身,又晃晃悠悠坐回去,她看着老头说:“……您这招是不是在捡我的那天用过。”

燕川去送剑的时候,师弟们都在一起。

她站在院外看了一会。

玉衡他们无论曾经有过多么难以言说的凄惨经历,面对外人时或许会流露一二警惕的性格,但在太水山上师父、师姐在身侧,他们总是看起来像小孩子多一些。

段重阳……她看不透。

四人差不多的年纪。

段重阳却明显要高瘦一些。

都说山上一年凡间十年,倒也不是假话,灵力充沛之地修炼的小孩,身躯成长就会比凡人要慢,人食五谷精微,修士食天地灵气,自小修炼的修士骨如玉,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修士可以选择老去的形象,甚至永远维持当下的年纪,至强者或许可以恢复二十几许的年纪,但永远不能重返青春。

只有还在天地规则下生长发育的年纪,才能叫青春。

苍黄上人与太衍真人追求与心境相符的自然苍老,并不在意容貌年岁,但也有曾身负重伤的缘故。

修行倒退,或是躯体更接近凡人的身体状态,就会随天地原本的规则突增岁月。

像开阳修为较师兄、师弟略低,现在的个头似乎就长得快一些。

倒不见他为此难过,反而有些自得。

燕川笑了笑。

不过是时间先后的问题,大部分修士都会停留在二十至四十左右的模样。

有的孩子想慢些长大,有的则怕时间太快不够用功。

瑶光第一个看到师姐,他唤了一声,立刻凑过来。

燕川走进去。

瑶光低头一看,“是师弟的剑!”

她走到段重阳身前,把剑递给他。

段重阳接过去,反握持剑,他眼神扫过上面的浩然正气,看向她笑了笑。

在他看剑的时候,开阳已经开始围着师姐摇尾巴了。

他道:“师姐,段师弟的修为好奇怪,你不如帮他看看。”

太衍真人倒是给她说过,段重阳天赋不佳,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灵气反复寂灭,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其实大多数凡人的天资都是这般,经脉不通,甚至没有。

但燕川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可从感知上他又绝不是什么天才、主角、龙傲天。

她怀疑他是在遮掩修为,于是自然的借此探了探他的经脉。

没有作假。

就是小炮灰的水准。

燕川不知为何有些放下心来。

她拍拍师弟的肩,“灵气勤游,可以自己走出一条经脉,要勤加练习。”

“谢谢师姐。””开阳道,然后撞了撞小师弟,眨眨眼睛。

于是他垂下眼睛跟着向师姐道谢。

段重阳正常时周天能够运转,有勉强筑基的水准,太衍真人说也许之前他是有师门的。

但他经脉断阻,时有时无,阻断时他又几乎接近凡人。

太衍真人有些忧虑,一时没有什么解决头绪。

开阳反倒觉得能自由长个子是一件很酷的事。

开阳带着他熟悉太水山,与生活日常。

大部分都是与师姐相关。

例如:

师姐只是没精神,不是脾气差。

无甚要事不要打扰师姐。

麻烦对师姐来就是天塌了。

要对师姐好。

师姐事事第一。

小细节很重要,日常东西的摆放位置不要随意变换,师姐会焦虑。

但师姐是真的懒,即使位置不对,她窝在竹椅上像盯邪修一般阴森森地盯着胡乱倒放的凳子一整天,也不会离开椅子起身摆正。

所以要有眼力,要积极勤快。

以上全部为师父默许,所以太水宗数起来,师姐正经行一,师父行二。

这日开阳带着师弟在后山检查阵眼,贴符巩固,嘴里又念叨起来。

“这些有什么用呢。”

段重阳眼神空空,漫不经心地甩着手中的剑。

“你们对她依赖,不过是她正好是你的师姐。”

换了旁人,他们的行径不会有任何变化。

他见过太多弱小者将情感全部寄托于他人,催眠自己附属于对方,两人之间就会有充沛的情感关联,以此从内心得到安全感。

比如一个招摇的人,身后永远围着一群比他更积极的家伙,当他遇到挑衅,他们会比他还要遭受侮辱。

他知道太水宗不同此例,但不知为何还是脱口而出。

他永远不解这种泛滥的情绪,无论好坏。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下位者为求保命的自我欺骗,爱是真,情亦真,但一切均为生命趋利避害的天性。

那些正道天骄为名利纷争,而他们逆天道而起,只有这些庸碌的人还在用情感来行事。

其实可以理解,在困境无解的情况下,转变心态、寻找感情上的寄托,将注意从痛苦中转移,转而专注真善美,是作为人唯一能对自己的优待。

只是天命之子与邪修到故事结局,抬起脚来看向鞋底的泥土,还会惊叹他们到死还在嚷着什么“师门情谊”“浩然正气”“为苍生死”。

开阳原本走在前面,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向段重阳。

“我明白你的意思。”

开阳直白道:“随便换个什么师兄师姐,我们也会这样讨好他?还是说我们其实不过是别人打个哈欠就覆灭的小宗派,做什么都毫无意义?”

开阳打了个寒战,这是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的事,甚至夜里惊醒过无数次,假想过如果随便换个什么师兄师姐,他们是否还会像照顾燕川一般讨好别人?即使对方性情怪异,或非良善?甚至不拿他们当人?……会,因为活命不易。他们深知这一点,所以总是不安,像得来的东西是偷来的。

段重阳说的对,只是这些话太残忍,他们只敢在心中想,从不敢说出口:

只是碰巧是师姐。

幸好碰巧是师姐。

但师姐得到了什么?所以他们想,既然如此,如果他们为了活命能对任何人做到任何程度,那他们要永远为师姐做到更深一度,倾尽全力的地步。

若世道不见好,入了其他宗门也会死,入了太水宗也会死,那他们情愿为师姐师父死。

“不,方才只是随便说说。”

段重阳笑了笑把剑收于腰侧,调整了一下剑柄挂着的的穗。

“能入太水,我觉得很幸运。”

是柄好剑,他很爱惜。

——但可惜了,我的是用刀。

开阳看了看他自如地神色,最后只当他真的是随口之言,没有恶意。这样的世道下,大家各有性格都是可以理解的。

他沉默片刻,“我只知道以后我若是与邪修厮杀,临死之前会赶来救我的一定是师姐。”

“我们不是想求人救,求人帮,生还是死,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是我们终于找到了这个人,活着也会更快乐。”

他想了想,又道:“师父也是有意为此。”

他们总觉得老头像给无线的风筝绑线一样把一切有关美好的东西都往燕川身上栓,以至于把他们仨也绑上去了:三条热乎乎的性命。

太衍真人察觉到他们对燕川的依赖后,刻意减少了来自师父的影响力,让燕川不得不加入进来。

老头给他们说,多去缠着师姐,别人都是出世入世,你们师姐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就玩得很欢了。

“我们多缠着她,她才有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开阳说到这里豪气的拍拍小师弟的后背,“师姐真的很好,你会明白的。”

段重阳没有说什么。

开阳将一副巽卦刻在阵眼上,一股自由清风沿着阵型攀上树干、穿过树枝,与山风纠缠在一起,往天外飞去了,只留下树叶摇晃。

两人仰头目送片刻,才动身离开。

离开时,段重阳想了想,望向树后,那里影影绰绰,并无异样,正巧开阳道:“我们去剑茅。”

树丛后,燕川背靠大树席地而坐,

玉衡和瑶光在剑茅。

玉衡本来就话少,看到开阳与段重阳只是点了点头。

瑶光认真挥挥手,招呼两人过来。

师姐的剑都是他们在保养。

在有师弟之前,燕川的字典里根本没有保养二字。

她的日常就是砍瓜切菜,在“武器不趁手“和”拾取掉落武器”之间来回切换。

段重阳并不知晓这山上静静埋藏着多少刀剑,他只觉得这山五行具足,金相充足也正常,山脉矿脉本就不分家。

眼下只看这一屋子悬挂着的剑只觉得让人心生寒意。

都是残缺的凡人剑。

“这些是师姐的剑,刚到太水山的时候师姐断了一把用着趁手的,之后就有往回捡剑的习惯了。”

开阳护剑不如玉衡、瑶光精细,他坐到师兄旁边盯着看。

“这是前段日子师姐下山带的那柄剑吧?”

玉衡将层层缠在剑柄握手处的扁绳一圈圈解下来。

他们几人还专门找太衍真人要过古籍,学了菱纸缠法,更紧实好握,不会散开。

刀剑兵器的把柄都要缠绳,为的是加大摩擦力,不至于一下子滑手。

至于什么情况下会滑手……

瑶光看着绳子忽然问,“这把剑上次缠绳的时候,不是姜黄色的吗,师兄你没拿错剑吧。”

玉衡淡淡道:“绳子喝饱血了。”

浸满敌人的血时就会滑手。

这时你要更用力的握剑,手柄上的缠绳会紧紧拉住你的掌心,生死之时细节完善之人总会取得胜利。

段重阳忽然就在这把剑上,找到了那一日“山神”的锋利。

尽管他真正见到她的这些日子里,她都慵懒散漫,事事漠不关心。

……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幸好,她还是那个如幽影般出现在深林的那个人。

感谢毕业小宝贝的营养液!!

感谢远桥宝贝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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