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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打向诚文轩内,羽伦嗅着泥土清冽舒润之气,便是想起,浣彤从小便说——雨落之时,泥土便吐露芬芳。
啪嗒!羽伦一不小心掀翻了墨盘。墨汁洒出来,染黑了案上的文稿。
怎么回事?为何如此心神不宁?
过往下雨之时,羽伦常觉,心较平日里静些,唯今日不同。
羽伦擦拭着厚重的墨迹,长喘了口气。彤儿,你还好吗?
无奈心怎么都静不下来。他只得拿出义父写的书来读。最后,羽伦合上书,只剩唏嘘感叹,“看似谁都没有错,却又好像谁都错了的败笔啊!”
雨点打进来,湿了义父的书。羽伦慌忙拾起那书,用袖拭那水痕之时,却见翰琼带了一众兵士出现在眼前。
“怪不得睡不着,原来你要来。”羽伦面上未显丁点惊讶之色,只视死如归地长舒了一口气,盯着那镣铐,伸出手去,“来吧!”
“你不问为何抓你?”翰琼讶异,低声问道——天降此般牢狱之灾,他却全然这般平和无望之色。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羽伦目光凄然,低声问出,“她还好么?”
翰琼眸间闪烁不定,装模作样地依阖业硕之言,端了官腔,宣了那罪名去,接过兵士地上的枷锁,亲自为羽伦扣上,“羽伦兄,对不住了。”
雨夜里,翰琼执起伞,为羽伦撑上,“羽伦兄,请吧!”
“大人不可。别让我牵连了你。”羽伦躲过伞,踏进雨里。
谁人可知,此时彼地,羽伦与阖业硕,无论君臣,皆是淋在雨里,衣衫尽湿,却各自折磨。
翰琼遣下属去备热水,取干衣,将羽伦从牢车上请下来,送至牢房里。
羽伦面上虽仍是无悲无惧,语中却难掩焦灼,“她可受了责罚了?”
翰琼半晌无声,随之欲言又止,“你先休息。我会找机会救你出去。”
翰琼离开之后,雨越下越大。
阖业硕就那么走进雨里,没有伞,身边也没有人,只手里握着那个茶盏。
待德顺追上来时,他早已全身湿透。
“拿开,朕不想用婧云宫的东西。”阖业硕推开那伞,没了方才的怒气冲天,更没有将赫靖羽伦打下狱的快意。他觉得自己像丢了什么,失魂落魄地在雨里乱撞。
雨越发地大了,风也吹得伞屡屡地歪斜。高高的宫墙里,密密的雨帘中,站着两个浑身湿透的人。
一个身材高大、皇袍加身却不显英武,失魂落魄的眼紧盯着手中的心爱之物。
另一个尽管雨水肆意拍打得他几乎挣不开眼睛,却也一动不动,心甘情愿地陪着眼前这不若往日威武的伤心人。
“不用当差了。你们都退下吧。”阖业硕有气无力地道,却是脚下一滑,栽了下去。
那茶盏落在地上,啪嚓一声碎了。这一声,除了阖业硕,谁也没有听到。只因雨着实太大,淹没了这响声。
可这一声,在阖业硕心里,却听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他甚而觉着,仿佛随着这一声,自己对浣彤所有的情,都摔碎了!
他跪在地上疯狂地用手扒着碎片,好似在找着什么。碎片和碎渣无情地刺破他手上的皮肤,插进他的肉里。可他却毫无知觉。
“在这儿。”他的手虽是血肉模糊的,可脸上却露出了苦涩却开心的微笑。在他血淋淋的手里,是那个晶莹剔透的小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合上手,生怕它飞了。
此刻,在德顺眼里,阖业硕不再是那个呼风唤雨、威风八面的王者。他就是一个全天下最最普通的父亲,因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悲恸不已。
比曾经抱起自己的第一个皇子还要小心,阖业硕不敢松手,怕再把它摔了,却又怕使多了劲儿,便把它捏碎了。
远远的,宫人们撑着伞,不敢上前,亦不敢出声,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其中甚有偷偷垂泪者。
德顺为阖业硕撑着伞,非只为忠于主仆之事,实不忍看他如此心碎神伤。
“朕不是说不要这伞了吗?”阖业硕呆坐雨中,“给自己撑着吧!”
“皇上,您的湿衣服……奴才们伺候您换了就退下。”德顺抹开脸上之雨水,“您要去哪?”
只这一句,却是真把阖业硕问住了。
呵呵。他嘲笑自己——老天总是那么喜欢捉弄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偏偏,就是这自己这个王者,今日却觉得没有了栖身之处。
德顺上去搀扶他。阖业硕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他的眼里,就只有那小东西。他把手揣在怀里,仿佛那小东西还是暖的一般,仿佛怕小东西冷了似的。
带着心爱的孩子,顶着滂沱大雨,阖业硕一步步地走到了宜心斋。
朕曾经拥有过什么?得到了天下,得到了美人,却得不到爱。
这颐心斋,是真正的皇宫禁地。平日,除了阖业硕自己,只有翰琼、德顺、祯嬷嬷等他亲近的人方可入内。在外面守着的侍卫,只听命于阖业硕一人。就是翰琼,进去时也不得携带任何兵器。
平日里,阖业硕经常一个人在里面读书、沉思,抑或是自己种些花花草草。在不传嫔妃侍寝的夜里,他大多在那儿过夜。
那儿能给他一些安心之感,让他一个人睡得着。但在下雨天的夜里,他从不在那儿过夜。因为那冷清和阴森,会使得他夜不能寐。
阖业硕深知,帝王,是世界上最睡不安稳的人。无论在白天何等英姿勃发、豪气冲天,在夜晚,他们心里都是有怕的。
也许是怕有人来取他们的性命。但更多的,是害怕孤独。身边一群吹嘘拍马、唯唯诺诺的人,却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说知心话之人。
这高处不胜寒,是每一个睥睨天下的掌权者皆逃不掉的。即使是花天酒地的昏君,也是必须醉生梦死时才睡得着的。
正如他曾在醉酒时说予翰琼的——“席地而睡之乞丐羡慕高堂上王者所拥有的权利与财富,而岂知高堂上的人却永远无法像他那样睡得安稳。”
如今,在风雨哭嚎的夜里,这个冷酷却并非无情的王者,只能在颐心斋里一个人过夜了。
雨还没有停。颐心斋里更是静得瘆人。阖业硕觉着,有了这小东西的陪伴,便没那么孤独和害怕了。
他带着它,慢慢地走到后面的小花园里。折了片叶子,轻轻地将它放在上面,仿佛那便是它之床。
阖业硕捧着叶子,找了一处他满意之地,轻轻地放下。在这儿,能看到他最喜欢的景致。
然后,他跪在雨中,用手一把又一把地将地上之泥扒开。
“孩子,这样你就永远不会离开朕了。”说着,他将叶子包好,像母亲亲吻孩子那样在外面亲吻了它一下。
最后,他将它埋了。
“孩子,别怕,爹会经常来这儿陪你。别怪朕,好吗?是爹没看好你娘,才让你……”阖业硕心如刀割,不知泪已是流下来了。
他舔了舔,只觉甚苦无比。
“孩子,让这些花瓣给你陪葬。”说罢,他折断一根树枝,在花园里舞起剑来。没有章法,招数凌乱,直到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意志模糊……
之后,他隐约记得德顺和祯嬷嬷帮他上药、换衣服,除却头嗡嗡作响,便再没了其他的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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