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无垠的苍穹下,碧绿田地与粉红花海临溪相接。身穿靛蓝襦裙的少妇背着竹篓走出桃林,缓缓穿过一座独木桥,柔声歌谣飘开,轻灵哀伤,似诉说相思之意,缠绵水上,羞飞水中雁。
少妇走几步便会停下,转向后方。
河岸青草几近两尺高,草丛间钻出个清秀女孩,扒开杂草,摘落一朵粉色牵牛,她轻轻插进怀中花束里。一双杏眼忽闪忽闪,亮若星辰。
一只绿色土龙于草中现身,女孩嘴角弯起,放下野花束,便要上手去抓,然而,这只小小动物迅速溜走不见。她柳眉蹙起,哼了声,拾起花束起身,飞奔向木桥。
“阿娘,这些花,我替阿爹送予你。”女孩奔至少妇面前,小嘴一张,笑得分外乖巧。她靠近少妇,踮脚蹭肩,撒娇道,“您说阿爹月底就能归家,没唬阿婧咧?”
少妇眼神变暗,面上仍带一丝笑意,已长出细纹的手拍去女孩肩上草屑,柔柔的说:“娘已写信,他若收到,自会回。”
阿婧撇嘴,抬起脑袋,不明白的问:“阿爹都不想我们吗?近一年,他都没回家来,只送封信报平安。阿娘,你说,阿爹是不是不想要我们啦?”
“胡讲!”少妇罕有的露出怒意,陡见女儿苦着张脸,她心一抽,疼惜地抚摸女儿脸颊,接过花束,她拿一朵牵牛花插进发髻,转身向农田而去。
看着母亲孤单的背影,阿婧踢走脚下石子,极是烦闷,一抬头,看母亲朝她招手,她的苦瓜脸立刻笑起。
母女俩到田里除完草,已至日昏,摘完莴苣菜,两人就要回家。
阿香背上竹篓,却见女儿蹲在角落那棵野树旁,叽里咕噜讲个不停。她走近,笑道:“要回家啦,阿婧。”
“我说得没错,它真的结果子咧!阿娘,你看,在两片叶子中间,小小的,像莺桃。”
阿婧伸出右手,想要摘下野果。
“不准碰!”阿香厉声喝止。
阿婧嘴嘟得高高的,小手收回,不情愿地站起,麻花辫移到身前,甚为娇俏。少女青衣蓝裳,亭亭玉立。
阿香看着面前的女儿,不由泛起苦涩。
女儿正值豆蔻年华,这般好年纪却只能同她一般在田间辛苦农作。若非大儿子学识尚可教授一二,不知当如何是好。
两人结伴回至木屋小院,在门前遇到镇上的张大婶送来鸡肉,阿香便与大婶聊起大儿子的亲事。
阿婧无聊,心中尚别扭,趁无人注意,也没打招呼,一个人返回后山。她跑到野树边,蹲下,直勾勾看着。
六岁时,阿婧发现这株植物。
那时还是一根幼苗,叶子外面青绿里层却是桃色,形状似羽翼,甚为奇特。幼苗歪倒在路旁,茎叶被踩烂。
阿婧觉得可怜,将它移摘至碗中,放置院里,幼苗很快恢复生机。阿婧兄长注意到,告诉她或是毒物,定要扔掉。
阿婧只得将其移种至田边角落。
然而幼苗生长缓慢,七年都没长出个所以然。前年开了花,粉粉的,却不结果。
母亲直呼奇怪,多次叮嘱阿婧不要触碰此花,不然不再帮她向兄长隐瞒。
虽然母亲与兄长怕这植株,阿婧却觉得有意思。阿爹曾给她讲述江湖上的奇事,她听得投入得咧,一棵奇株算什么。
镇上的小孩不喜阿婧,总说她是没爹的孩子,阿婧也不喜与那群小毛孩玩,若有话要讲,她会说与野树听。
阿婧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虽然这片后山除了他们家,几乎不会有谁来,但她不想被阿娘知道自己违背她。
摘下野果,阿婧跑到溪边清洗,扔到嘴里,嚼了嚼,吞了,尝不出味。她又跑回野树边,在叶间翻找,总算又找到一粒果实,洗过再尝,觉得味道怪异,她立刻吐到地上。
摸摸肚子,阿婧脸上显出慌张之意。
“你不会真的有毒吧?”她苦恼地蹲坐着,“都怪我好奇贪嘴,你才结果,我就想吃,对你不起呀。”
阿婧原地待了一会,没感觉身体出现异常之处,脸上浮现笑意,“我就说你舍不得伤害我咧!”她跳起来,拍拍身上泥土,看到一只雪白小动物,“小兔子!”
阿婧撒开腿追上去。
“阿娘,我回来了。”
阿香在灶台前忙着炒菜,大儿子喊自己,她急应了声,把釜冠盖上,擦过双手,走到院里。
“阿钰,你去唤你阿妹回来吃饭。”
名唤阿钰的青年将书箱放在院里桌上,捡起倒在地上的铁耙靠在墙角,闻声笑道:“阿婧去哪贪玩了?”
“后山田里。”
“您没让她碰那东西吧?”阿钰焦急询问,说着便要出去,“我得赶紧去看看,这丫头,胆肥。”
“没让。”阿香无奈一笑,“快去快回啊。”送儿子出了门,她才转身回厨房。
阿婧与小白兔玩耍片刻,浑不在意脸颊都被沾上泥土,襦裙更是脏兮兮。像个小花猫,辨不清模样。她将小白兔送至山林深处,绕远路,飞过溪水,回到自家后门。
后屋围墙近高六尺,阿婧轻松跃过,小心翼翼绕到窗边。
里屋油灯燃烧,室内微亮。阿香趴在桌上,似睡着了。阿婧嘴一扁,既怨阿娘不寻她,也怪阿娘没照看好自己。
阿婧跳进屋,用墙边悬挂的布巾擦手后,到卧房拿过外衣,轻手轻脚来到阿香身旁,刚给她披上衣服,眼角却瞥到桌边一摊暗红液体,一滴又一滴,落至地面。
阿婧杏眼圆睁,低头凑近,嗅了嗅,腥味刺鼻。
追野兔时,阿婧平地摔了一跤,当时莫名心慌,她未在意,此刻,不详预感炸裂在心底。阿婧轻轻拍阿香,意识到发生什么,大喊:“阿娘,你醒醒,醒醒,阿娘!”
呼喊毫无作用,阿婧咬紧嘴唇,却不敢硬推,生怕自己一有动作,面前这副躯体会跌倒在地。
阿婧翻检柜子,找出一根白蜡点燃,她左手持蜡,蹲到地上,仰头看阿香的脸。
烛光摇曳下,阿香鼻孔处两条血痕一路蔓延至下巴,嘴唇乌黑,唇边沾着血渍。
顿时,阿婧一屁股跌坐在地,蜡烛滚到远处熄灭。
“呜呜阿娘你醒醒呜呜呜阿娘——”阿婧哭着爬起,抖着手把阿香抱进怀里,胡乱擦拭她脸上血渍,口中念叨,“都怪阿婧贪玩,没有护好阿娘。娘你醒醒,看看阿婧!呜呜——”
哭声回荡在空寂的木屋,直如肝肠寸断。
“吵死了!”粗哑的男声倏地响起。
阿婧后背一僵,立时收住眼泪,顿了顿,她吸吸鼻子,抠落裙上污泥,往脸上抹一层,让阿香伏到桌上,她转过脸。
一身白衣的男子踱步而来,说:“小丫头,要我送你与阿娘团聚吗?”来人容貌端正,手提一件灰色外衣,他低头瞟了衣服一眼,叹道,“可惜了,所托非人。”
男子像扔垃圾一样扔了外衣。
那是阿娘替阿爹新制的衣。
阿婧怒喝一声,抓起桌上陶壶和茶碗,用力扔向那人。男人大手挥开,阿婧又搬椅子砸。
“闹够没有?”男人从腰间拔剑劈裂木椅,气吼出声。
椅子碎屑四散,一根木头砸向阿婧,阿婧伸腿踢开。
“小丫头竟有这等身手?”
阿婧冷着脸,小小身子后退,又挪至阿香身前,怒喝:“你是何人?我阿娘……你为何害她?”
“非也非也。”男子收剑入鞘,左手拇指指向后方。
头戴铁皮面具的男人跨过门槛,身量比白衣男更为高大,黑衫,阴森可怖。那副面具材质厚重,圆眼,额头处一道竖痕,像多一只眼睛,笑嘴,画风诡异。
阿婧刹那僵住,惊喊:“阿爹!”
此人手臂一动,提着的头颅滚到墙边,血红的面容触目惊心。
阿婧全身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浸透污血的脸。
白衣男子见状,笑道:“当着小丫头的面,你不委婉些?”
“结局一样。”沙哑嗓子,像磨刀具,刺耳难听。
白衣男子哈哈大笑,转身面向阿婧,“小丫头,你若唤我‘阿爹’,我可以手下留情,哦不,让他手下留情,放你死得舒心一点。”
阿婧死死盯着头颅,止不住喷涌而出的泪意,但她克制自己,没有哭出声。她恨恨地望向男子,“呸!”
“还是个烈脾气,你阿兄呢?我好心,让他死于你之前……”
白衣男子话未说完,阿婧已跳至他身后,挥手欲锤他脖颈,男子汗毛倒竖,未及应对。
阿婧还待运力,黑衣男子冲她袭来,阿婧跳跃躲开,迅速拾起地面的新外衣,退至墙边,盖住头颅。
黑衣男子停于阿婧身前,未动。
而白衣男子摸着脑后,侧转身躯,站到黑衣男身旁,道:“身手不错。你阿爹,真教你不少。”
阿婧蹲着,双眼紧紧锁住对面二人,伺机而动。
“阿婧快走!”
这时,阿钰跨门而入,挥着铁耙,冲向两个陌生男人。
阿婧心中一紧,叫道:“阿兄!”她立即跃起,扑过去,欲阻拦身有动作的黑衣男子。
然而来不及,黑衣男子已闪至阿钰后方,右手五指分开,真气四散,一掌,劈向阿钰脑袋。
同时,白衣男子衣袖挥动,阿婧被抛到窗沿,跌落。
铁耙倒地,阿钰趴伏于地,狂吐鲜血不止,嘴里还断断续续说着“阿婧”、“走”。
“阿兄啊——!”
阿婧望着阿钰,泣如雨下,嘴角沁出鲜血。她整张脸上,泥巴、眼泪混合血迹,糊成一团。胳膊下都是木屑,都恍若未觉。阿婧双手往前,似想爬到阿钰身边,但她停住了。
“这世道委实不公,好人死于非命,可悲啊!”白衣男子戏谑的说,“让我想想,让他以何种方式杀你这个小泥人儿?”
阿婧恨恨地埋下头。
白衣男子狠声道:“愣着作甚,动手啊!”
黑衣男子握紧双拳,走向阿婧,脚步声笃笃响。
阿婧痛极恨极,侧过脑袋,眼含泪光地看了看趴在桌上的阿香。
黑衣男子走至阿婧身前,幽深的眼中情绪复杂,他一时没有动手。而阿婧瞅准这个间隙,双手抓起地上木块,运用内力,一跃而起,一手刺向黑衣男子肩膀,另一手木块全掷向白衣男子的脸部。
两人未曾料想阿婧还会反抗,阻挡之时,阿婧迅速跃窗而出,朝后山狂奔。
忍住疼痛,阿婧奋力向桃林边的悬崖而飞,只有到那里,她才有机会寻得生路。
经过桃林,阿婧体力不济,但并不敢停,踮到桃树枝上借力而出,眼见悬崖近在咫尺,突然,左胸一阵锥心剧痛,她摔滚落地。
“真拼啊!”白衣男落到阿婧身旁,伸腿踢她,阿婧一动不动。男子用衣袖擦拭剑身血迹,不悦的向身后说,“心软就别应,被小丫头片子刺伤,活该!”
黑衣男子默不作声。
白衣男子斜他一眼,嗤了声。收剑回鞘后,他弯身,食指探到阿婧鼻下,“死了。”眼前似闪过微弱红芒,他疑惑地扯开阿婧脖子处的衣衫,只看到一块圆形胎记。
黑衣男子急声,“你干什么?”
“看看而已,怕了?”白衣男子站起,借着月光,忽见悬崖边一根藤蔓,他呵笑道,“小丫头真是妙人,我且满足她的愿望吧!”
话罢,他抬腿一踢,阿婧瘦弱的身体飞出,直直掉落。
黑衣男子一惊,跑到悬崖边查看,只见入目处,一片漆黑。他转头,眼里情绪难辨的看着白衣男。
“是否死一起有何所谓?甭猫哭耗子。”白衣男子讥讽,运功飞立于枝头,而后,空中传来他的余音,“你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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