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一边洗手,一边侧首对学生祈眉道:“小祈医生,你先回去休息吧。”
祈眉刚刚来医院实习没多久,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满眼都是求知欲。她已经连续三十多个小时值班,这台手术途中偏偏又出了一点小意外,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很紧。
“谢谢孙老,有事电联。”
祈眉已经洗完了手,得了老师微笑允许之后出了限制区回到更衣室换衣服。谁知刚刚远离了手术台,仿佛精神就被抽离了一样,每走一步都觉得有点晕晕乎乎的。
她起先判断自己是有点低血糖,后来把发现自己一侧身体突然开始变得木僵,脑子里也嗡嗡作响。
“快速自检法……快速自检法……同学们,这个时候呢,请记住一个快速自检法……识别自己是否中风……”
诊断学课上讲课老师的脸迅速划过她脑海,却有点扭曲变形。耳边很快传来同学们的哄笑:“老师你别逗了,中风还用得着识别?”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打着十二分的精神不眠不休很长时间了……
记忆从自己考上医学院那天爸妈燃放的烟花开始,到那一堆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教材,再到成功发表人生中第一篇论文,再到面试时孙老含着善意微笑的脸,最后到自己得到医院实习工作的那一天,又回到了大三时的诊断学课。
“快速自检法,还记得吗……同学们……这个方法可以帮助你……”
FAST——快速自检法……
Face——面部肌肉是否僵直?
Arm——手臂是否还能抬得起来?
Speak——话是否还能说得清楚?
祈眉一个个试下来后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她的好运到头了。
从年少蓄力到学成归来,十数年积累起来的知识就这么在这个脆弱的躯壳里被毁于一旦,随着它萎缩遗忘,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甘呢。
*
纪宋,文帝二年。
京城里张灯结彩、人烟稠密,据说今年是纪宋建国以来最平静的一年,农业发展迅速,战争不再频发,百姓安居乐业,所以今晚在城中举行了一个超大的盛典以庆祝华年。街巷上人山人海,喧声有如海浪般阵阵翻涌。
祈眉从地上爬起来时,天空中正好炸开一朵金色如祥云的花火。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之后花火转瞬即逝,火光让她看清了自己胸膛上扎着的一根白色长矛羽箭,她的血也正一滴滴顺着这根羽箭淌下去,落在草地上形成一滩湿哒哒的痕迹。
“呃,这是什么?”
她居然没死!
这羽箭……这环境……祈眉环顾一圈,发现自己四周寂寂无人,自己正独自站在一条小川岸边,身后还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小亭子。再度低首,见她身上染血的裙子也颇具古风,似有逐云花纹,下摆犹如芙蓉花瓣般曳得极长……
她应当是穿越了。
祈眉揉了揉太阳穴,勉强扶着旁边的大槐树站直了身子,不想这么一来触动了被羽箭穿透的伤口,身子一抖咳出了数口血来。
不会吧,死了一遍还来一遍?
祈眉迅速伸手摸了摸,判断这箭头没入这位原身女子胸口的深度,不用拍片也能大概知道里面的情况,她还是能够想想办法把它取出来的。只是现在,还暂时不行。
正要向前走两步,祈眉突然听见旁边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立刻心道不好,是不是想杀害这位原身的人还在附近?
想到这她双腿僵了僵,被吓得连退了好几步,但转瞬间里面就滚出了两个年纪轻轻、满脸惶恐的小生,一出来就抱着她的腿大哭道:“丞相大人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奴才们方才还以为您……您死了……”
另一人马上抱住她另一条腿,同样大哭道:“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奴才们吓得快要晕过去了……”
丞相大人?看来这原身的地位还不小,可是一上来就挨了一箭,也不见得是件好事。祈眉随即意识到他们两个是原身的贴身侍从,想来是被刚才的变故吓得躲到了草丛里。
这不是废柴了么?自家主子都被刺客弄死了,居然全都躲到草丛里装死?而且堂堂丞相出门居然才跟了这么几个人,真是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
祈眉又揉了揉太阳穴,揉完了抬首一看,一个精致富丽的轿辇就停在不远处……
“行了别哭了,赶紧送我回府!”她对两个小生干脆利落地说完,自己走过去坐到了轿子里。
这下她的人生可真是开始变得精彩纷呈。
祈眉回府途中给自己把了把脉,意外发现脉搏居然十分正常,按理来讲失血过多应该会导致血压降低、心跳加速,她方才粗略目测也知道自己已经失去至少1500毫升血液,她此刻应该早就休克了……
看来这位丞相身体还挺结实啊。
轿辇很快就停了,小生哆哆嗦嗦地为祈眉掀开了帘子,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意外当中无法自拔。
“大人,咱们回府了。”
偌大一个丞相府两边延伸出高大肃穆的朱墙,府门口一棵如冠的槐树,橘红与碧绿冲撞之间,是点点乳白,一朵朵透出甜香味的槐花。这样的建筑,仿佛只能从旅游古城中见到一二仿品,早失了它的韵味,可真当身临其境见到这一片朱墙绿瓦,千百年的遗憾终于瓦解,她值了。
祈眉从辇上下来,屏着一口气走了进去。
留意到门上匾额写着“宣宅”,看来这家伙姓宣。门口的老侍从分明是个大胡子牛眼睛的凶样,却突然被她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大人,您您您这样没问题吗?”
“……废话,你以为我插这个是为了好看?”祈眉低头瞅了瞅扎在自己胸口的羽箭,再瞅一眼自己身边噤若寒蝉的几个侍从,“还不快去给我找个大夫?”
她需要找一个专业人士来协助她操作取箭手术。虽然中西医差别不小,脏器名称位置至少是相通的,再者……祈眉不自觉地咂了咂嘴,职业使然,她其实一直想尝一尝古代的麻沸汤是个什么味儿。
小生们听了指示,立刻慌里慌张、你撞撞我我撞撞你地找大夫去了。
府内马上涌上来一堆乱七八糟的人,把祈眉当成吉祥物似的悉心弄到了最近的寝殿里,慌乱之中,祈眉的目光自行拨开了眼前纷杂的人群,见到了一个身着浅色长裳的人。
她后来也很难解释,为什么偏偏有可以一眼望见他的能力,又偏偏在这时望见了他。
只见他生得温润如玉,眉眼弯弯,如星又如月。他的墨色长发一半用浅带子系在脑后,余下通通披在肩上,一个男子,居然也美得如此让人移不开眼……
然而他也只是远远看了祈眉一眼,唤来一二小生,低声交代了一句什么。而小生得了令,即刻与他拱手作揖道:“喏,奴才马上依照未虞主子的指示将此事禀告陛下。”
小生说完这话急冲冲地想要出门,却转身就被祈眉一口唤住:“先等一等!”
“大人是……是还有吩咐?”小生一旦开始与祈眉说话,语气就明显倒了个儿,一度显得畏畏缩缩。
想来这位宣丞相平日里脾气不小,把这群人都压得死死的。
祈眉主要考虑到宣相出了这样的大事会震惊朝野,到时候来探望自己的人一多怕不慎露了馅,让人发现她并不是正主……“你过来!”祈眉对那小生道,“这个时辰陛下已经歇了,此事明日再报。”
小生看了看祈眉,又看了看未虞,考虑再三之后终于道了一句“喏”。
祈眉的目光仍旧落在未虞身上。
此时微风浮动,而他衣袂飘飘,气定神闲地朝她走了过来。她忽而想起自己偶自野史书上读到过,纪宋国宣邑丞相的确有个被强掳进府里的夫婿名叫未虞,是京城中有名的谦谦君子,一世清名、出尘无暇。
可因为宣邑执意篡位又惨遭失败,丞相府内最终无人幸免于难,皆被觉醒后的女帝赐死。
作孽啊,作孽!
“大人,可还撑得住?”未虞皱眉过来,问这话时只当是了却自己一桩差事,问得也是比路上熟人寒暄还要风轻云淡许多。
祈眉估计,他俩关系恶劣。
未虞近前来了,祈眉方才瞧出他身子有些虚浮,仿佛比宣邑这个失血过多的躯壳还要虚一些。便一面答他一面干笑了几声问道:“我?呵呵这小意思小意思~倒是你看起来脸色似乎很差,是身子有哪里不大舒坦么?”
“……”未虞瞧了一眼她胸口插着的羽箭,与伤口外一片狼藉的鲜血。
……
可怕的沉默……
在这样的沉默之中,祈眉忽而意识到了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
未虞是被宣邑强掳进府的,此刻宣邑身受重伤危在旦夕,于他来讲正是一个脱身的大好机会。祈眉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头皮发麻,再看未虞深沉的神色,也不知是不是在和她想同一件事。
他愈发近了。
祈眉开始有点紧张。
——“你想干什么?”
虽然这事换做祈眉也干得出来,毕竟是为了生存和自由,可一旦角色发生转变,矛头指向自己的时候事情就变得十分诡异。祈眉心里毛毛的,真怕这位好看得像仙人一样的兄台走过来二话不说就把她胸口这根羽箭给拔了,让她失血而死。
可他却最终没有如祈眉设想中那般凶残,只眉头紧锁地停在她不远处,道了一句:
“你……不是宣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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