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世人皆是大祭司的子民

小小的土路未经官府开拓过,逼仄狭窄,勉强供一长串的马车通过。

土路沿着山脚的近道开辟,杂草丛生,因鲜少人走动,土地压得并不严实,马蹄嘚嘚哒哒,车轮轱轱辘辘得溅起不少的尘土。

山上绿荫环绕,遮蔽月光,只余微末的星点,山脚下黑黢黢一片,于是谢恒在马脖子上挂了一盏灯笼,照亮了前路。

灯笼里未点蜡烛,放的是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

夜里,荒无人烟的山林里,反而热闹了起来,沉寂了整个白日的蛇虫鼠蚁开始出动,偶有传来鸟兽的吼叫嘶鸣声。

谢恒依旧坐在车辕上赶车,花春盎则歪倒在车厢里昏昏欲睡,结果梦境才刚起了个头,只听后头传来了急促的呼喊声:

“救命啊!道长,这位道长,发发善心稍我一程吧!好心人停停马,我脚摔伤了,求求稍我一程吧!”

追着马车的,是个梳着冲天辫,面黄肌瘦的约莫**岁的小男孩,眉眼间脱了稚气,想是营养不良,实际年岁还要再大些。

嗓门尖细,雌雄莫辩,在未变声的男孩里也算是少见的。

身上穿着洗至发白的,打满了补丁的旧长衫,一看便是家中大人的旧衣物改的。

跑起来虽一瘸一拐的,速度却不慢,像只大蚂蚱。

谢恒无动于衷,半点没有要停车的意思。

被吵醒的花春盎不住得往后探头,不由起了恻隐之心:“郎君~~~这小孩好可怜,我们捎他一程吧。”

谢恒不错眼珠地盯着前路,淡淡道:“荒郊野岭的独行人,多为劫财要命的亡命徒。”

花春盎并不苟同:“只是一个小孩罢了,我一只手就能拎起,哪能干出这等凶事?肯定是贪玩忘了时间,才迷路在此处的。而且他腿都伤了,可以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谢恒斜睨了她一眼,终是没再多说什么,勒紧缰绳,让马车停下。

男孩迅速追了上来,拦在马车前,朝两人跪下就是一磕头:“大祭司保佑你们!”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自古以来,每个王朝皆辅以祭司。祭司是神派往凡间的使徒,博古通今,预知未来,传达神仙的指示以指点泱泱世人。

不知来处,不知归处。

得祭司辅佐的王朝,才能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岐国的这位大祭司,更是在数百年前岐国于乱世中建朝起,便辅佐于历代帝王左右。

据传,祂是源自上古的强大祭司,在民智未开的时代,便游走于古老的部族之间传教。

在颛顼下令摧毁天梯,彻底斩断凡间与仙界的通道前,祂已修为圆满,得道成仙,却不忍抛下愚昧无知的世人,甘愿留在人世间继续传教。

据传,祂游走传教万万年,领悟了天地的浩瀚机缘,揣有毁天灭地之能。

……

民间关于大祭司的传说,浩如烟海。

每家每户,不管贫穷富贵,还是良善邪恶,皆信仰着大祭司。

国之衰败,君王有无数的错处可指摘,却绝非大祭司之过。背地里,无数人谩骂君主无能,却无人敢骂大祭司。

世人皆是大祭司的子民。

拥有无数尊崇与信仰的大祭司,却从未被帝王忌惮,历朝历代,依旧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因为皇帝与世人一样信仰着大祭司。

皇帝也坚信着,大祭司一心为国为民,为万物苍生,决计不会窃国的。

……

得了应许被捎一程,信仰着大祭司的男孩迅速爬起来,猴子似得利落地跳至车辕旁,爬上了车,坐在边沿处指着前方说道:

“两位娘子相公,我是前边村子的。今早追一只兔子,追到了此处,不慎摔瘸了右腿,眼瞅着天都要黑了,回不去了,幸好遇见菩萨似的娘子相公,肯好心捎我一段!”

言毕双手合十抵在胸前,又是一声真挚的祝福:“大祭司保佑你们!”

年轻的道士与貌美的少女同行,就算明知部分道教允许道士娶妻生子,都容易引人诟病,为人不齿。

这男孩倒是个识眼色的,未见花春盎时喊谢恒道长,现下一口一个相公娘子,半点不僭越冒犯。

谢恒一甩马鞭,长长的马车队列,再次往窄小昏暗的前路行进而去。

“把裤脚撩起来我看看。”

谢恒冷不丁的一句话,安静了数息无人接后,男孩才听明白,这话是对他说的!

男孩眼神飘忽得往车外瞄了数眼后,笑得跟常年混迹于市井的市侩似的,连连摆手:

“没事的小相公!只是崴了脚,不打紧的!等回家去泡个热水,再揉搓揉搓,睡上一晚,就能好!”

随后拍了拍鞋子表面沾的泥:“我这脚先前踩进了泥坑里,叫这草鞋裹着,又脏又臭的,别再脏了您金贵的手!”

花春盎不放心:“真不打紧?我这有上好的金疮药。”

男孩拍着胸脯说道:

“不打紧的不打紧的,我们山里的人不比你们城里的人金贵,皮糙肉厚的,歇息歇息,就能治好不少的小毛病。

小娘子您真是人美心善的活菩萨!以前我脸盲,庙里的仙家菩萨,全感觉长一个样,现在我心里有了底,以后想菩萨时,就照着您的样子想就是了!”

被山野孩童直白得一夸,花春盎心中美滋滋的,骨子里一点自谦的涵养,被压不下的嘴角挤兑得无边无际。

“是嘛?”

花春盎含着笑含糊说了二字,招了招手,招呼着男孩进了马车里。

“是嘞,是嘞,可不就是这样嘛?”男孩高兴得跟着钻了进去。

进去前,自觉得将鞋子上沾的泥全给拍掉了。

刚进了车厢,男孩就惊叹得摸着车厢壁,赞不绝口:

“这马车可真气派啊,外头看着气派,里头看着更气派!又大又贵气,比我家的屋子都要好!我们村的田侯,整日叫人抬着他那顶又小又旧的轿子在村里显摆,跟小娘子您的马车一比,简直像是您的马车拉出来的呢!”

花春盎被逗笑了。

话糙理不糙。

皇城里的平头百姓,不说这样粗俗下三滥的话。

偶尔听来,甚是有趣。

男孩的眼睛复又盯着上等紫檀木制成的茶几上的精致点心盒看,不住得咽口水:“小娘子,你们是都城里来的吧?”

“嗯呐。”花春盎往嘴里丢了块点心。

男孩夸张得一拍手:“我就说嘛,您长得跟天上的女神仙似的,土里泥里,可养不出您这样好看的人!”

马屁拍归拍,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点心:

“小娘子,您这吃的是哪家的糕点呀?竟是压出了花的形状,我在山里,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花呢!看着就香甜可口。等我多打几只兔子,背去都城里卖了,也去买上一块来尝尝!”

花春盎再度被这男孩的浅薄无知逗笑了,大方得将点心盒推到了男孩的面前:“喏,剩下的全给你吃吧。”

并指着食盒里的同款点心解释道:“这是海棠酥,雕的是海棠花,不是模具压出来的,请的是江南的厨娘雕出来的,外边食肆里买不到。”

男孩两只手齐上阵,同时抓住七块点心往嘴里塞去,嘴巴鼓得像《山海经》里的猩猩似的,边嚼边往下掉碎渣子。

忙又用双手兜住,等咽下了嘴里的,再一把将碎渣捧进嘴里。

等三下五除二将食盒里的点心全吃完了,激动得双手合十高声念叨着:“哎哟,大祭司保佑,南边的稀罕货,竟竟竟是叫我给吃到了!”

花春盎于是又赏了他点稀罕的吃食。

马屁不要钱似的往下砸,等到肚子胀得像颗皮球,男孩转而又沮丧地说道:

“小娘子你不知,我家中贫困,家中又无半亩农田,全家七口人,靠着山腰上开垦出的一小片荒地,稀稀拉拉得种些粮食吃,平日里,主要靠着打猎勉强糊口。

今儿个我在外溜达了一日,野兔不曾追到,眼瞅着天黑了,也无处寻点野菜回去,两手空空得回家的话,定会被以为偷懒去了,是会被我爹打的!”

花春盎蹙眉,见他着实可怜,刚要再赏点玩意儿,只听外头传来大型猛禽的尖啸声。

鹰?

这一座小山包竟也有鹰?

花春盎对喜生活在广袤平原与险峻山地的鹰极为熟悉,不由掀帘出去。

男孩连忙追上,迫不及待续上刚才的话题:

“小娘子,你们车子上,装的全是好东西吧?大祭司保佑,您行行好,发发善心,指缝里漏点钱财下来,赏我点碎银子,就能让我免去这顿肉.棍了!”

结果着急忙慌的一段话尚未说完,猝然间天上犹如金石相撞的嘭声响起,随后盘旋于长空中的雄鹰,惨叫一声后,直挺挺得坠下,好巧不巧,竟是不偏不倚得朝男孩坠来!

数十斤重的雄鹰,借了高空的势,砸下来时足有数百公斤!

男孩双目瞪圆,眼瞅着将跟他上半身一般大的雄鹰抱了满怀,胸廓必得被压塌碾碎,碎骨刺入内脏而亡,只听凌冽的破空声传来,长长的马鞭挥舞而来,卷住他的脖子,将他重重往后一拉!

马鞭绷直的瞬间,勒得呼吸断绝,男孩的小脸瞬间胀成了猪肝色,随后重重滚落至马车下,滚了十数米后,几厢缓冲,雄鹰撞击至胸腔的力道骤减!

花春盎被风势连累,飞出了马车,幸而半边身子才悬了空,就被谢恒捞了回来。

男孩胸骨没被压断,五脏六腑却搅作了一团,重新吸入潮湿冰凉的空气的瞬间,呛咳不止,眼泪鼻涕横飞,将前一会儿狂塞入腹的精致吃食,尽数吐了个干净,差点没将整颗胃吐出!

一睁眼,只见一把短匕首正中雄鹰的头部,刺瞎了一只鹰眼,并将整个头部贯穿!

显然这便是致鹰隼死亡的致命伤!

淋漓的鲜血滴落在他的脸上与口中,鲜红的色泽与浓烈的血腥味,激得他最后一点胆识溃不成军!

谢恒勒停了马车。

千里骏马的前蹄高高抬起,擦着男孩的脸落地。

谢恒:“拿回家交差。”

气息平静,仿佛一匕首击毙长鹰的不是他,从阎王殿前抢回一条小命的也不是他。

差点死透的男孩,待缓过了一口气,哪还管什么交差不交差的,什么都不要了,一溜烟窜没影了。

跑得比兔子还快,哪还见半点瘸腿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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