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屿不得不将人领进屋内。
进屋落了坐,赵阔再次拱手道:“大人如今在京城以一人之力抵御外族,王爷倍感心疼,数日前曾暗地援兵前往,不料竟然……哎。”
赵阔粗略地说了前几日与鬼戎军结下的梁子,盈儿在一旁沏茶,茶端上来后,沈之屿慢条斯理地吹开茶沫抿了一口,回道:“王爷这次的消息倒是灵通。”
短短十一个字,赵阔听得一脸尴尬。
方才赵阔所说,重在“一人之力”四个字,本意是想给沈之屿一个下马威,让他想起如今在京城的局势,想要活下去,除了礼王伸出来的援手,没有其他选择。
他们早已听说沈之屿与蛮夷皇帝结了仇,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不料沈之屿根本不接这一招,还反将一军——昔日黄巾贼发难没瞧你们如此积极,如今自己身上惹火,倒想起拉帮结派了。
沈之屿放下茶盏,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稍后,沈之屿轻笑一声,缓和了语气:“赵大人,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想必礼王让你千里迢迢而来也不仅是为了这些。”
赵阔一愣,惊讶这忽如其来的台阶。
“丞相大人说笑了,王爷的意思这不很明显吗?”赵阔警惕起来,沈之屿是大楚远近闻名的狡诈狐狸,最不爱按常规出招数,千万不能给带偏了步子陷进狐狸的圈套里,他得坚持自己的节拍,“既然共患难,礼国想与大人合作,一起驱逐外族。”
沈之屿浅笑着望着赵阔,一字不答。
赵阔等了许久没等到回答,内心忐忑:“大人可是有什么疑问?”
“赵大人似乎。”沈之屿在这里顿了顿,再淡淡地说,“并没有将事情说全。”
赵阔:“大人是何意?”
沈之屿:“本相可担不起礼国这个面子。”
赵阔在心中吁了吁,“丞相大人百官之首,诸侯拱卫皇室是千百年来的宗法,如今正统皇室凋零,若是您担不起,普天之下怕是没人但得起来”的一堆奉承话刚要倾口而出,却猛地顿住了口。
他抬头看见沈之屿的表情,在萧瑟的秋季中徒生一抹冷汗——沈之屿不是这个意思。
担待不起的是“本相”。
而京城之中,相位之上,还会有谁?
难道传言是真,那位真的还活着……
他们与沈之屿结盟,和与李亥结盟的概念完全不同。
沈之屿至始至终姓沈,他翻出了天也是臣,做不了君,来日打倒外族,受益的是礼王。
可若有先帝幼子出现,哪怕只放出个名声,帅旗都只会是李亥,李亥会死死压制住他们,礼王也会从受益者变成陪衬者。
赵阔感觉自己被沈之屿逼上了一条断崖,进不是,退也不是,已经从在巷口初见时趾高气扬的态度跌落下来。
他飞速思考着对策,既不能拒绝李亥,也不能放任礼国暴露在蛮夷皇帝刀口下的对策。
“是下官疏忽了,实不相瞒,我们王爷也是很忧心小殿下的安危,怎么说王爷与先帝也是兄弟,王爷想着,将小殿下先接至礼国避难。”
那便再大胆些,将李亥完全把控在礼国手中,到时战火一燃起,误杀可太容易了。
赵阔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顺着沈之屿的意全盘托出,以为双方便可和颜悦色坦诚相见,却不料——
“殿下年纪尚小,不宜来回奔波。”
赵阔:“……”
都十六了!
怎么,既想要名头又不想涉险,天下便宜都是你一家的?
赵阔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沈之屿这种人,得不到就该毁掉,万万不能卡在敌人和自己之间,任由他成为第三只旗帜,这会是比他投敌更可怕的结果。
“虽然殿下去不了。”沈之屿像是没看见他的转变,继续说道,“本相如今倒是一身轻,若是礼王有兴趣,本相可以亲自前往礼国,为礼王出谋划策。”
沈之屿打了他一棒,随后立马给他塞了个甜枣,爽快地接受了他们结盟的要求。
不过前提嘛。
接受李亥,否则自己面对鬼戎军的刀口。
赵阔气愤地走回马车边,车内,一个声音传来:“如何?”
“沈之屿答应合作。”赵阔垂着头,说,“但他提出扶持李亥,大人,他如今要人没人要兵没兵,竟还有胆端着架子讲条件,要不我们直接……”
“蛮族大军已经归朝,单凭这一点,你觉得我们能撑多久?”
“ 那我们不一定非得用沈之屿……”
“沈之屿如今是了落势,可无论名声还是手腕,一样都没有落下,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去对付那蛮人,你不也中他的招吗?”
赵阔红了脸,支支吾吾:“属下……属下……”
“行了,沈之屿再厉害又如何,他一旦倒下,捏死李亥比一只蚂蚁还要轻松——这宅院的药味真重啊。”
“那就让它再重一些吧。”
马车刚驶离开小院,又有另外一辆马车从不起眼的街道走出来,停在同一个位置上。
盈儿进来收拾茶具,正巧撞上沈之屿俯在案上咳得难受,她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替沈之屿顺了顺背。
每一次咳嗽,沈之屿都觉得自己的肺部像是要裂开,但又总是在最后一步前缓缓吊住,让他苟延馋喘着做一些想要做的事情。
“何事?”缓过一口气后,沈之屿温声问道。
“温小公子又来啦。”盈儿看见手帕上若隐若现的血丝,担忧道,“这次您要见见吗?”
温子远的母亲和沈之屿的母亲是一母同胎的亲姐妹,两人关系也分外好。
但这半个月来,沈之屿都没见温子远,怕的就是给他惹麻烦,温家一脉清臣,在朝上也不算显眼,只要他们自己不找事,元彻是不会找他们的麻烦。
可是……
如今天下大乱,没有人能独善其身,礼国的臣子已经敢在京城拦住自己,很难不再拉上温家,温家可以不找事,但不能怕事,更不能连个对抗博弈的能力都没有。
沈之屿想了想,最后还是松口:“让他进来吧。”
温子远与沈之屿模样相似,右眼睑上有一颗朱砂痣,气质却完全不同,他蹦蹦哒哒地跑进来,在距离五步外被沈之屿喝停。
沈之屿将方才自己与赵阔的对话告诉了他。
“什么?”温子远慌道,“哥,不能这样啊,这些藩王能是什么好东西,黄巾贼攻入的时候他们一个不来,现在倒知道来了,他们不就是想把你推出去和现在的陛下鹬蚌相争,他们自己渔翁得利吗!”
沈之屿被他的声音吵得头疼,说:“我当然知道。”
温子远:“那你还……”
“我没有选择。”沈之屿无奈道,“我们手里没兵。”
没有兵,没法自成一派,想要办事,便只能依附在别人身上。
温子远弯弯的眼睛垂了下来:“哥,街坊都传遍了,说你找到了先帝的皇子,你接受礼国,难道真的打算……”他左瞧瞧右看看,“扶持皇子,然后,那个啊?”
沈之屿知道他想说什么,反问:“害怕?”
温子远说:“我觉得不值得,”
“哦?”
温子远在沈之屿面前说话向来没顾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个皇子,万一以后和他父皇一样没出息,你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吗,您常说江山社稷,重在于民,而非君,外族上位确实史无前例,但我瞧现在的日子就比先帝在位时候安生许多。”
沈之屿听得心头忽然有些苦。
倒不是因为这话大逆不道,他只是觉得,若真如此简单就好了。
“你说得有理。”
“可外族上位,无名无实,终究不妥。”下一刻,沈之屿话音一转,“单这一点,已经给足了众诸侯理由起兵,新帝虽强,却无法将庇护落在大楚的每一个角落,两方长此以往下去,会耗空大楚,就算最后新帝获胜,民怨也早已积累,到时候,大楚迎不来盛世,只会是更多的祸患。”
和攻克黄巾贼的道理一样,元彻可以派兵出击,但难就难在,元彻手中没粮兜里没钱,基本民工物资不够,战火一旦点燃,他以一对多,再加上内乱频生,爆发力持久不下去。
温子远不解:“那该怎么办?”
“新帝和藩王势力争夺,是因为藩王有了理由冲当‘复\辟大楚’的头锋,如果他们失去了这个理由呢?”
温子远听得愣愣的。
稍后,他恍然大悟,继而面生恐惧之色。
沈之屿想带着李亥这张天生的帅旗,震住藩王无法走上战争的至高点,和新帝正面对峙。
届时,沈之屿会是元彻的敌人,众诸侯的领头人。
也会是元彻君主霸业的成就者,等为元彻铺好加冕之路,去成为他脚下最后一具枯骨。
温子远慌道:“哥,难道你扶持那个小皇子是想自己……不行!你不能这样做!无论是否事成,都不会有好下场!”
“子远,接下来你需要做一件事。楚正在复苏,内忧外患具在,温家不能再躲在背后,手里没兵也就罢了,千万不能没人,京城一役,朝中剩下的人已经不可以再用,你要培养出一批自己的幕僚,得到自己的力量。”
温子远吓傻了,腿一软跪在沈之屿的面前,俯在后者膝上:“哥……这,我,我不会的,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您才是丞相啊。”
有那么一瞬,温子远觉得沈之屿疯了,他自己也疯了,这无异于要为大楚换血,将千百年来的帝制更替。
“别这么没出息。”沈之屿胸口再次涌上一番钝痛,声音虚弱道,“不会就学。”
温子远强烈抗拒着:“不,我……我……我怕……”
“怕有什么用!”沈之屿见他如此退缩,怒其不争,“怕是借口吗!先帝就是害怕刀枪,让贼子杀到了城门下!怕就……”后一个字还没脱口,喉咙里顿时有了腥味,一口血沫从嘴中吐出。
“哥!”温子远连忙上前,被沈之屿一把挡开,“怕能让温家活下去吗!”
盈儿跑过来跪着用手帕擦拭着沈之屿手中和衣服上还在往下淌的血,然后转身去取干净衣物。
屋内霎时寂静下来。
温子远跪在一边,浑身吓得发抖。
他知道沈之屿是为了他好,可是,他自小不学无术,官位也靠家族蒙阴而来,惹了小事找父亲惹大事就找沈之屿,他只想吃喝玩乐一辈子,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干什么大事。
他怎能呢?
但好像在不经意间,他已经四面楚歌了。
温子远低着头,不敢看沈之屿,哽咽道 :“哥,你别生气,别生气……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
魏喜一口气跑到城门脚下,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脑海中为何会忽然出现元彻的身影。
魏喜在城外等了一个时辰,又急又慌,好不容易等来一位鬼戎兵,对方显然不太想替他通报——元彻才在沈之屿面前吃了闷亏,谁都不愿意去触这霉头。
魏喜那儿管得了这么多,趁对方没有防备,闪身就往帝王寝宫跑去。
鬼戎兵连忙长腿一迈将他拧了回来,正巧,得来全不费工夫,遇上了溜狼回来的元彻。
元彻见到魏喜,冷笑一声,讽刺说:“怎么,沈之屿良心发现,改变主意了?”
“刚刚有礼国人找我家大人。”魏喜总归是有些怕元彻,小手拽住衣袖,咬牙道,“礼国的人不是什么好人,他们一定没有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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