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后第三日,要回门。
戚时微和裴清荣拜过戚简与刘氏,一个去了前厅,一个去了后厅,戚府今日人来得很齐,宴席也分男女两边。
刘氏坐在上首,一张严肃的脸依旧古井无波:“我瞧着姑爷是个好的,你须安分守己,尽好为人妇的本分。”
戚时微安静垂首应下。
刘氏和这个庶女并没太多好说的,又训导几句,便转入室内更衣。
五姑娘趁机凑过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望见五姑娘兴奋的眼,戚时微有些含羞。
“少装听不懂,”五姑娘在她肩上轻轻一撞,“我方才都瞧见了,姑爷对你挺好的,想必是琴瑟和谐。”
她瞧得真真的,裴清荣临走时在戚时微手上轻轻一握,这才跟着戚简出了门。
戚时微抿着嘴笑,不说话。
七姑娘斜睨着她们俩,哼了一声。
“七娘。”更衣完毕的刘氏语带警告,将七姑娘叫去了里间。
戚时微和五姑娘悄悄对了个眼色。
“娘——”
七姑娘的抱怨还没出口,就被刘氏打断了:“你也一年大似一年了,也该懂些事,别再作孩子样。归宁是大场合,不能坏了规矩。”
七姑娘哼了一声:“我就是想看看,那究竟是何等样的夫婿,能让她抽着那样的好签!”
说到底,还是记着宝通寺里求签那一遭。从小到大,戚时微一贯谨小慎微,从不与她争锋,女儿家最重视的婚事上却无形压了她一回。虽说签文都是虚无缥缈之语,毕竟让人心气不顺。
“看过了,然后呢?”刘氏语气淡淡,“我同你说过,少争这些乱七八糟的闲气,你日后的亲事,一定比她好。她嫁得好了,于咱们家,于你,都有助力。”
七姑娘又哼了一声:“我就是见不得她得意。况且……她若是在夫家得意,翅膀硬了,哪里还会心甘情愿帮咱们?”
“可见你还是个孩子呢,都是孩子心思,”刘氏笑了,“女儿家出嫁后最大的倚仗就是娘家。”
见七姑娘仍不解,刘氏掰开了给她解释:“她出嫁时陪嫁并不丰厚,我又陪了几个下人过去帮我盯着她,这些人的身契仍在我手上。她在裴家要立稳脚跟,少说需要两三年工夫,这当中要钱、要人,少不得还要推几个通房上来分宠。这些人我都安排好了,只是她也要听话,我才会帮她。要不然,她孤身一个庶女,就如无根的浮萍,手上没钱,也没有听话的人,若是惹了夫婿厌弃,连个能去哭一哭的去处也没有。”
她特意派了豆绿去,一是为了安插个人给她报送消息,二也是看中了豆绿容貌标致,还怀着过于直白的上进心。一个娇美动人、背后还有刘氏撑腰的通房可以是助力,也可以是威胁,就看戚时微日后的表现了。
不过,瞧她今日的样子还是一贯的柔顺,应当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快要摆宴了,”刘氏拍拍七姑娘的手,“这些家族联姻当中的门道你还有的学呢。你只要知道,阿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你铺路,只要我儿能定一门光耀门楣的亲事,我也就安心了。”
宴席上,戚时微依旧静默无声,只吃面前的几样菜。刘氏带着七姑娘坐在上首,几个姨娘在一旁陪侍,氛围有些安静,五姑娘也不敢凑到她边上来说悄悄话了。倒是前厅热闹得紧,仿佛是戚简考较之下,裴清荣的回答很是让人满意,觥筹交错之声不断。
宴至酣时,忽有个下人进来,在刘氏耳边说了些什么。
刘氏面色不变,却淡淡扫了戚时微一眼。
大概是从小被训出了习惯,戚时微对这样的眼神格外敏锐,后颈处寒毛根根耸立,生怕下一秒就被呵斥。
好在今日是归宁,刘氏要维护脸面,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为难她,因此只是淡淡一眼。戚时微依稀听见刘氏问:“这是老爷的意思?”
那下人陪着笑说了声什么,刘氏便点了点头。
午饭用毕,就到了回裴府的时辰,戚时微大大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裴清荣要回身契的打算后就一直提心吊胆,但裴清荣言明了他自有办法,不许戚时微跟着白担心。
戚时微仍是担忧的,刘氏做了她十六年的嫡母,威严甚重。她甚至觉得刘氏不可能容忍自己翻出她的手掌心——豆绿派来,就是做这个用场的。
好在要回裴府了,戚时微跟着裴清荣登上马车,甚至都顾不上问豆绿的身契成功拿回来没有。
马车辘辘行驶起来,戚时微挑开车帘,向外看去。已是深秋初冬时节,道旁的树叶都已落尽了,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想必花园里那棵高大的老梧桐也是一样,地上该铺满了金黄的叶子,踩上去松松软软的,吱呀吱呀响。
多年前姨娘牵着她的手,带她捡落叶,看树上的鸟巢,那时候她还那么小,只觉得落叶松软得像烘暖的棉被,踩一脚仿佛就要陷下去。
其实姨娘的模样在她心里已经有些模糊了,倒还记得落叶的声响,年年秋天都一样。
“怎么了?”裴清荣含笑问。
戚时微回过神,笑笑摇头:“没什么。”
分明还是熟悉的景色,戚时微却觉得心境仿佛不一样了。
原本以为会是很长的半天,却仿佛飞一样,刘氏抽不出时间来训斥她,而她也没有机会回一趟花园,看一看那棵梧桐树。
裴清荣也不追问,只是说:“我倒有个好消息,听不听?”
“什么?”戚时微隐隐有了预感,抬眼看他。
裴清荣含笑逗她:“叫声夫君,就告诉你。”
戚时微红了脸,见裴清荣仍笑吟吟盯着她,忍不住拍了他一下。力气不大,裴清荣却顺势把她搂进怀里,顺便从袖中抽出一张整齐叠好的纸,放进她手心:“喏。”
果然是豆绿的身契。
“你怎么说的?”戚时微有些担心,“有没有……”
有没有被为难?
“没有,”裴清荣被她逗笑了,狐狸般纤长卷翘的睫毛微微眯起,琥珀色的眸子盛着笑意,“我只是说,这丫头伺候得很合我心意,将来未必不能提成通房,便来乞身契一封。岳丈也是男人,很爽快地给我了。”
戚时微表情一滞。
“傻姑娘,”裴清荣一直观察着她表情,揉了揉她发顶,“都是编了哄人用的瞎话。”
他总是这样,见戚时微一脸纯良,就忍不住坏心眼地想要逗人,想看她露出在意的神情,但一看她真的动了情绪,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又忍不住心疼,恨不得添了百倍十倍的小心,把人给哄回来。
回府的整整一路,裴清荣都在哄人。
“好了,”戚时微道,“到家了,满院下人都看着呢,今天又有那么多事要做。”
她说得没错,新婚假期只有三日,要做的事却多如牛毛,裴清荣明日还要进学,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前院,戚时微也回了雨筠院,开了箱笼整理嫁妆。
忙到掌灯时分,裴清荣这才回院,颀长的身影立在案旁,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今日可有空陪我去书房?我明日要面见塾师,心里尚不安稳。”
戚时微照旧先磨墨,裴清荣提笔蘸墨,在纸上落了几个字,便转头来望着她笑,纸上落了个墨点也不管。
“九郎看我做什么?”
“自然是阿竹好看。”裴清荣依旧笑意吟吟。
……他这人,总是这样,甜言蜜语水似地流出来,灌了满耳朵,叫人辨不清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怎么招架。
戚时微不答,他就这么含笑望着她,把她看得脸颊火烫。
戚时微闷了会,才道:“怪道人都说红袖添香有趣味,身边有个如花美眷陪着,好听话儿说着,叫人不醉胜醉了。那天那两个丫头,还有豆绿,是不是都巴望着这样的红袖添香夜读书?”
裴清荣一愣,随后放下笔,半撑着头笑起来:“阿竹是吃味了?”
戚时微话一出口便心知不好,她是吃味了,还露了行迹。
因心里记着裴清荣那两句玩笑话,顺嘴就把豆绿说了出来,她自己也知是无稽之谈,可就是忍不住。
但为人新妇,哪里能这样任性,何况裴清荣是真什么都没做,还给她撑腰,要来了豆绿的身契任她处置……戚时微侧过脸,不知该说些什么。
裴清荣却握了她腕子,另一只手在她手心反反覆覆,落下几个重复的笔画。
他指尖有多年握笔的一层薄茧,刮得戚时微掌心酥酥麻麻,也跟着痒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分辨出他写的是两个字:阿竹。
自己无人知晓的小名被他以指为笔,落在手心里,戚时微的脸又红起来。
裴清荣却看着她,道:“我对天发誓,心里头念着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刚才写在你手心里的这一个。”
裴清荣的眼神很专注,又莫名让人晕眩,仿佛能溺死人。
戚时微欲抽回手,却被裴清荣握住了不放。裴清荣道:“好了……是我不好,不该信口扯些浑话,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我都懒得看,眼里心里都只有你一个。如果乱扯谎,就让文昌帝君罚我这辈子都考不中进士。”
戚时微直起身子,要去捂他的嘴:“关乎前程的大事,怎么能——”
“嘘,”裴清荣截断她的话,在她掌心亲了亲,温软的唇留下一点湿痕,“如此担心,可见阿竹心里是有我的。”
“我也是一样,”裴清荣道,“我心里眼里都只有你一个,这不是谎话。好了,要怪就怪我信口乱说,惹你吃味了。往后这事咱们不提了,好不好?总之我不会有其他人。”
啪的一响,灯花爆了一声,戚时微仍在他怀里,却几乎不敢看他,能听见自己血液轰然流向四肢百骸的声音。
仿佛自己一切微小的情绪都被稳稳承托起来,不再被当作不值一提的小事,也不成为被指责、被训斥的理由,而是被裴清荣认真地托住了。
戚时微说:“好。”
就算像梦一样,她也希望这梦能长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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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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