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六娘。”戚时微还没想好说什么,裴清荣先对她微微一笑。

戚时微忙敛衽一礼:“裴九郎君。”

两人在亭中站定,此时天色渐暗,一钩弯月悄然升上树梢,夜风微凉,园中草木摇动着沙沙作响。

还是裴清荣先说话:“这些日子,一向可好?”

“都好,都好,”戚时微搜肠刮肚地答,“这些日子无事,就是练字、刺绣、看书。对了,你上次使人捎来的那几本书和字帖极好,我每日都翻。”

裴清荣笑了一下:“那就好。”

亭中再次陷入沉默。

戚时微心下惴惴,只恨自己口拙,想说些什么,但全然不知说什么好,问举业,怕失于古板;谈些素常话题,又怕太过随意;更不敢调侃玩笑,生怕朱嬷嬷责骂她轻浮。

几息之间,亭内彻底沉寂下来,戚时微只觉一阵难耐的尴尬。

裴清荣仿佛知她心中所想,温文笑道:“我竟不知说什么好,累得六娘在此空站着。”

戚时微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来,正碰见裴清荣依旧温和耐心的眼神,不由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裴清荣接着问:“上回送你的书,可还喜欢吗?”

“喜欢的!”戚时微用力点点头,忙道,“每本我都看了,上头内容极好,印得清楚,图也刻得精细,字帖也对着开始练了。这还是我第一次……”

话至末尾,声音渐消,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戚时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赧然一笑。

裴清荣耐心听着,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望着她,目光似阔大无垠的湖面,温和而包容。

不知为什么,分明是极温和的眼神,戚时微却莫名觉得看不透,像是风平浪静的湖面下深不见底。

戚时微胆子小,但从小就察言观色着长大,心思细腻,有种近乎敏锐的直觉。她莫名觉得,两人的对话能顺畅推进,是因为裴清荣愿意耐下心来陪她,而非她突然变得口齿灵巧了。

戚时微看他,像是站在山脚的人看峻峭山峰,云遮雾罩的,虽说这山峰愿意弯下腰来平视,她还是莫名觉得畏惧。

许是因为前些日子的噩梦吧,戚时微安慰自己。

一个梦而已,无稽之谈,不须在意。

“那就好,”裴清荣平平稳稳地接话,递过手上一方匣子,“时值季秋,没什么好物相赠,只有些时令点心和玩器,不值当什么,六娘拿着玩罢。你宴上没吃几口,回去刚好用些糕点,免得晚间脾胃失和。”

席上大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戚时微安静坐在小小角落,不意竟有人关注到她没吃几口,还记得关照她晚上用些小点,当即微微睁大眼睛。

裴清荣笑道:“你我座位相隔不远,我两次起身,见你盘中都是差不多样子,箸也放得端正,想是口味不合?”

“也不是,”戚时微不知怎么解释自己这毛病,只说,“只是没甚么胃口。”

裴清荣把匣子轻轻放在石桌上:“我不知六娘喜好,随意选了几样糕点,若是口味不合,还望不要见怪。”

“怎么会?”戚时微抬起头,极认真地冲他笑笑,将匣子接过去,端正抱在怀里。

裴清荣看着她黑白分明的、明澈的双眼,像是心尖最柔软的地方一动,原本要说的话也一滞。好在他掩饰得快,眼睫一垂,再一展,又是那双平稳淡笑着的眼,没露出丝毫形迹。

“一刻钟快到了,”他提醒,“六娘回去罢,叫下人们把灯笼提好,仔细脚下。”

戚时微细声应了,转身出了亭子。外头守着的朱嬷嬷见她准时出来,微露满意:“走吧。”

一刻钟,也不过匆匆说了几句话,朱嬷嬷管教甚严,戚时微不敢回头,现下才开始后悔方才没有多看几眼。转过回廊时,她借着余光悄悄看去,那道清冷如竹的身影还立在亭子里。

裴清荣仍站在原地,目送戚时微裙摆逶迤而去,渐渐消失在曲曲折折的回廊里。

微风拂过,吹动竹叶萧萧,天色已晚,没人察觉裴清荣幽深的眼神。

那眼神太深了,不像是看未婚妻,而像是看一个已经等了很久的故人。

回了院,戚时微垂手领了朱嬷嬷一番训教,这才回房。

石青已经点了油灯,将屋内归置得干干净净:“姑娘回来了!”

“嗯,”戚时微将匣子放在案上,见石青一脸藏不住的期待,好笑道,“过来一起看吧。”

石青嘿嘿一笑:“也不知姑爷这次会送甚么。”

匣子有两掌宽,四四方方的,拿在手上却并不沉,戚时微也想不出是什么,轻轻打开匣盖。

果然如裴清荣所说,是几样点心,蟹黄酥、芙蓉卷、山药糕,整整齐齐放在盘子里,排成一列。

“哇!”石青小心把盘子捧出来,放在灯下,“姑爷对我们六娘真上心,这点心都是兴顺斋的,每日里排队的人不知多少,定是遣人排了半日才买到的。”

戚时微双颊微红,笑嗔她一眼:“少编排,许是路过罢了。”

话是这么说,戚时微伸手,把盘子又摆正了些。

第一层的点心取出来了,戚时微抽出格挡的木板,露出第二层来。

第二层里是几朵簪花并一样首饰,簪花是华燕阁卖的像生花朵,用通心草与各色纱缎堆成鲜花状,几朵怒放的饱满菊花簇在一起,真个娇艳欲滴。华燕阁的匠人也是知名的,手艺精致,分明是假花,簪在鬓边,却如真花一般,满京城的小娘子没有不喜欢的。

戚时微私心里一直想买两朵,为此暗暗攒了好久的月钱,只是总不得机会出门,如今忍不住珍惜地抚了抚花瓣。

几朵像生花旁,静静躺着一只鎏金菊抱枝头簪,簪子是银制,簪头鎏金,菊蕊与层层叠叠的细长花瓣根根分明。

“姑娘,这簪子真好看。”石青凑趣道。

戚时微拿起簪子,在头上比了比,顺着她说:“过几日戴上看看。”

石青喜孜孜的,一口一个姑爷真好,真上心,没口子地夸上了天,戚时微看着匣子,笑了笑。

匣中除此便旁无他物,干干净净,一览无余,裴清荣是用了心的,未婚夫妻间私下相赠的尺度最难拿捏,这次不比上回有长辈居中传递,稍有不慎就会被打成私相授受,如此最不犯忌讳,也显得尊重。

更难得是,东西虽不贵,却都是花了心力才能收集来的,绝非随意敷衍,石青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不遗余力地夸赞。

“收起来罢。”戚时微示意石青把妆奁捧来。

“我来我来,”石青忙不迭道,“姑娘快吃些点心填填肚子,今儿个宴席,指定又没吃好。”

戚时微笑笑:“习惯了。”

妆奁抱来了,戚时微纤长的手指在鎏金簪上抚了又抚,一时竟舍不得放进去。

很少有人知道,她最喜欢秋天,姨娘和她的生日都在秋天。

姨娘是她生母,小时候她跟姨娘住,每到秋日里,戚时微都跟着姨娘到花园里捡菊花瓣,自家做些菊花糕吃,也算小小庆祝两人生日。

姨娘不善绣工,倒是于饮食一道颇为精通,那菊花糕一口咬下来,满口生香,戚时微至今记得那香味。

姨娘还在的时候她太小了,能记住的东西不多,只记得姨娘有时会抱着她,慢慢和她说话,很耐心地教。她在蒙学里受了委屈,哭着回院子,也是姨娘拧了帕子给她拭泪,温声开解。

那时蒙学里的女先生只夸七姑娘,其余庶女一概不管,若是争了风头,还会被打手板,她年纪太小,难免委屈,也是姨娘扶了她的手教她写字,还一笔一划教她,时微这个名字的含义。

姨娘……是个有些奇怪的人,她不会女红,却识得字,还会写一笔缺胳膊少腿的字。能识字的女娘,绝不会是贫寒人家出来的,却为何会与父亲作妾?

戚时微拿话问姨娘,姨娘只是笑着不说,再追问,就说:“姨娘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戚时微也不知道,但姨娘在大桓没有亲人,也没有倚靠,只有戚时微。

她曾悄悄对戚时微说:“其实,你该叫我娘的,我是你生母啊。”

这是极大逆不道的话,那时戚时微还小,并不懂得,真的叫了,传到正院刘氏耳朵里,刘氏大怒,两人都挨了一通好罚。

姨娘被罚去跪了三天祠堂,深秋的夜间寒冷,却没有火盆,回来便犯了咳疾,被挪去远郊庄子上养病,但这一病就没能回来。

那年戚时微五岁。

姨娘去后,她被接去正院抚养了一段时间,刘氏生怕离经叛道的姨娘再养出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儿,命身边人加紧看着她,定要好生教养。

从那以后就是每日教规矩,教绣活,要柔顺,要谦卑,要贞静,不听话就要受罚。嫡母教养家中女儿,天经地义,要整治一个不听话的庶女,也有的是法子。戚时微就这么养成了怯懦听话的性格,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只有很偶尔的时候,才会想起姨娘和她那些离经叛道的话。

也不敢叫人察觉,只敢自己悄悄想。

“收起来罢。”戚时微终于把鎏金簪放进匣子里,对石青说。

“唷,姑娘还没睡?”

门吱呀一响,戚时微转头看去,是豆绿进来了。

她同石青一样,都是戚时微的贴身丫鬟,只她是家生子,身契又在夫人手里,一贯傲些,平日里做活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她是正院派来的,戚时微不去说罢了。

快到年尾,她怕是和正院几个婆子吃酒去了,脸上两团红晕。再怎么也是戚时微贴身的人,这就不太合适了。

石青藏不住心思,问:“豆绿,你怎得这么晚才回来?”

“年底了,正院事多,”豆绿咯咯笑着,不看石青,敷衍地给戚时微行个礼,袖子松散地在空中划了一划,“给六娘赔个罪,这些日子六娘忙着,我怕帮不上忙了,祝六娘顺顺当当、欢欢喜喜出嫁。”

她口齿伶俐,认错也干脆,戚时微不好说什么,微一点头。

豆绿也不再等回复,转身甩着手回了偏房,关上了门。

“她也太过分了!”石青愤愤,却压低了声音,生怕这动静传到豆绿耳朵里。刘氏派豆绿来,原就是让她当个耳报神,总不好自找麻烦。

“姑娘别气,就快出嫁了,”石青天性乐观,一会又兴高采烈起来,贴着戚时微咬耳朵,“她总往正院跑,不就是钻营着等姑娘出嫁了好调回去?刚好,我们好好儿嫁过去,不带她,跟姑爷过自己的小日子!”

戚时微抿唇笑着,戳了她额角一下。

“哎哟我的姑娘,”石青反过来抱住她胳膊摇个不停,“这些天别的你都不用管,只管把几样绣活做好,等出嫁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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