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兄友弟恭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楚府东苑,碧螺亭。

亭前搭好了简易的戏台,季玉心身着红粉水袖戏装,正持着软扇唱词,台边摆放着大盆秋菊,人与花相映,曲与乐相和,美不胜收。

然而这一切皆被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

“阿月。”

那话里虽唤着人的小名,却没掩着冷意,楚月安拿着果脯的手一顿,轻轻叹了口气。

“二哥。”他抬头,看向声源。来人正是刚下值的楚暮河,他一身官服都没换,想必是刚回府便过来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楚暮河几步走进亭内,乐声早已在他来时停下,下人们皆纷纷垂首不言,楚月安环视一圈:

“都下去吧。”

“是,小姐。”

他站起身,与楚暮河对视,只说了一句:

“二哥,我想吃馄饨了。”

楚暮河不解:“...馄饨?我叫厨房给你做?”

楚月安摇头。

“我想出去吃。”

他走近楚暮河,拿一种尤为平静的眼神看他:

“二哥,你先回去换身衣服好不好?”

楚暮河张了张嘴,似是被他神情镇住,终是默不作声点点头,将欲问的话咽了下去,转身出了院门。

见人走远,楚月安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某处角落,轻声唤道:

“玉心。”

“小姐。”季玉心身形从柱后走出,低着头走至他跟前站定。

“你去书房候着,待会我和二哥出门,若是还有人再来,你和春鹊一同应付。”

“是,小姐。”

楚月安略有些疲惫,揉了揉太阳穴,转身欲走,却被季玉心小声叫住:

“公子。”

他停了步子,没回头。

“怎么?”

季玉心咬咬唇:“您...您今夜不回来吗?”

楚月安笑了一下,“回,怎么不回?”

季玉心不说话了。

见她没别的反应,楚月安闭了闭眼,抬步要走,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拉扯之力,好在他及时稳住身形,才没被绊个趔趄。

“......季玉心。”他猛地转身,正要问个清楚,低头一看,人又跪在地上了。

楚月安忽然被气笑了。

“好、好啊。”他扶了一下身边的柱子,“...你有什么要说的?”

“奴婢不是要劝公子。”季玉心摇头,仿佛知道他心里猜测什么似的,“奴婢只是想向公子谢恩。”

“你不是早已谢过——”楚月安磨了磨后槽牙:“你起来,我用不着你谢......”

季玉心全作未闻,手撑地面,当即给他叩了三个响头:

“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又予以重任,玉心知自己才疏学浅,必当以身效公子之命,万死不辞!”

楚月安弯腰拉她的手僵住,半晌,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好,好,我知道了,玉心,你先起来。”

季玉心仿佛总算了却一桩心事,脸上那股犹疑郁郁消散不见,站起身来。

没奈何,楚月安只好自己深吸一气缓缓吐出,面对眼前的下属心中那是一个又气又好笑:

“我当时救你没别的,就当是为了我母亲积一积德,你大可不必如此隆重。”

“玉心明白。”

楚月安一看她那样子就知道人根本没听进去,又是一阵说不上来话,太阳穴突突地疼,终于受不住这诡异的氛围,摆摆手,一溜烟跑了。

说起他和季玉心的初见,可以说是偶然中的必然。

楚月安生母林绮霜是江南吴县的林家人,几月前他与二哥从雍都回梧州,取道江南,便特意去了一趟吴县。

那时的季玉心比现在要狼狈太多,一个人蜷缩在枯井旁,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还染着血迹。

楚月安于心不忍,便遣人问了情况,得知她是府中已过世的异族舞娘的孩子,府中少爷小姐总爱寻她开心,不遭人待见。

楚月安看她身形已经长开,和自己应当差不多年岁,净脸后竟咋一看与他常扮的女相有几分相似,当即动了念头,让林彻将她带回了府上。

后来询问身世,才得知她本生活在南邛国,父亲是大衍琅琊郡的戏班主,母亲则是南邛阿忽尔部的舞娘。十年前,阿忽尔部叛乱,被中央可汗镇压,父亲在护送母女俩回大衍的过程中死于流兵,后来母亲带着她落脚于林府谋生。

若非当时楚月安恰好看到,恐怕她现在还在林府受罪,所以说救命之恩...倒也不算太错。

“阿月,阿月?”

楚月安眨眨眼,被拉回神,正要解释一番,不想楚暮河先他一步摇摇头,语气是无奈极了的纵容:

“说要出来吃馄饨的也是你,现在走神的还是你,是不是在月安眼里,我这个哥哥实在不重要?”

他没有真要怪罪的意思,更无别意,但楚月安显然会错了意,“啪”地放下筷子,嘴巴里嚼的面皮还没咽下去:

“我不...唔,我没有!咕嘟......二哥!”

楚暮河难得看他这幅窘态,伸过手来轻拍他背:

“慢点,慢慢说,不急。”

楚月安总算把口中馄饨嚼碎,他吃得太急,碗沿还烫着,他就已经囫囵吞了,连带着嘴唇和舌头一起受罪,无怪乎咽不动。

他得了空,反倒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一抬眼,对上楚暮河笑意盈盈的眼睛,他喉头一滞,说不出话。

“...怎么啦?”楚暮河拿手背贴了贴他额头:“也没烧呀,怎么看上去傻乎乎的。”

楚月安:“......二哥!”

“好好好...”楚暮河举手投降,“我不说便是了,你说。”

楚月安垂下眼。

半晌,他也不知道具体隔了多久,他轻声说了句:

“二哥,对不起。”

楚暮河嘴角蓄着的一点笑意消了下去。

最关键的说完,剩下的话便一股脑要涌上来,他有些语无伦次:

“今天早朝程岳忽然上奏的事是我做的手脚,没有提前跟你说,是我不对,但那是因为情况实在紧急,陆景贺那件事来得太突然,要是我们不先发制人,难保陛下不会认为我们是在和太子相对,到时候顾少室再插一脚就难办了,我只好拿这件事转移注意力,同时还可以......”

“我明白。”难得的,楚暮河开口打断了他。

楚月安顿住,手边被人推来一杯凉好的温水:

“喝点水润润嗓子,不着急,慢慢说。”

他下意识伸手去拿那杯子,却在下一瞬差点将他扔出去:

“你拿了白子穆的身份。”楚暮河说。

楚月安猛地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他完全忘了在面对质疑应当先行反驳,竟直接在楚暮河面前就这么承认了。

楚暮河轻叹一声。

“月安,我虽在计谋上常比不过你,但楚府,我总归是呆得比你久的。”

他没说“楚府是陛下赐予他的”,而只是说“他呆得比他久”。

“白家来找人,找了谁,问了什么,都是记录在册的。”

“还有那位林彻新带回府上的曲娘......月安,你骗得了外人,可是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有看戏的爱好?”

“同样的……你也莫要忘了,当年白子穆被送来将军府时,我也是在的。”

楚月安攥着衣服的手用力,扯出一道道褶皱。

楚暮河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猜,不只是白子穆,恐怕昨晚宴席和我同乘的那名女子,也是你找人假扮的吧?”

楚月安嗓子发紧:“......二哥。”

楚暮河看他。

他深吸一口气:“二哥想怎么罚我就怎么罚吧,月安有错在先,请长兄责罚。”

......楚暮河用力弹了他脑门一下。

楚月安:?

楚暮河好气又好笑:“没人要罚你。”

楚月安没忍住嘟了嘟嘴:“那你这么严肃...我还以为我犯下天条了呢......”

谁知道楚暮河又弹他一下:“没错,就是犯天条了。”

“喂!”楚月安吃痛,一手按住额头,哀怨看他。

楚暮河皱起眉头:“你瞒着我就算了,你二哥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但是这样几个身份换来换去,风险太大,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要不是我去查了恐怕都不知道,你还背着我跑去中书省给自己谋了个官位,你老实告诉我,你怎么敢的?”

楚月安唯唯诺诺,楚月安装傻充愣,楚月安含糊其辞:“就...就那样呗,然后这样那样,不就行了。”

楚暮河被他气笑,还不解气,伸手过来就要揪他脸颊肉,楚月安反应不急,“嗷”一声,被捏了个实打实的。

“二哥......”他语气委屈巴巴。

“你还委屈上了?我告诉你你今天不说清楚不许回府,我把你扔路边上。”

“那...那我去白府。”

他不说还好,他说楚暮河更要揪他,这回总算被楚月安眼疾手快挡住了,于是遭殃的就变成了手,他二哥一身武功可比他扎实太多,手劲极大,当下就起了红印子。

“呜呜呜......”楚月安不干了,伸手摸摸眼角,挤出两滴泪来:

“我今天早上才被顾少室威胁,晚上又被你威胁,还有没有天理啦,这日子还过不过啦......”

“顾少室威胁你?”果然,楚暮河注意力转移,眉头皱得更死了:”他居然敢威胁你?他和你说什么了?”

楚月安放下手,挑重点和他讲了讲今早的事,不过特意隐去了“同盟”的事没说。

这不怪他,他做的太着急,顾少室察觉是必然,但所谓的“同盟”......

在不知道顾少室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之前,他不愿意把二哥牵扯进来。

楚暮河敲着桌沿思量,不到片刻,忽然抬头,楚月安以为他有话要说,连忙看他,却不想楚暮河提起筷子打在他手背上:

“吃饭不谈正事,馄饨再不吃该凉了。”

楚月安弱弱:“......噢。”

“所以,二哥你究竟知不知道陆景贺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两人吃罢了饭,正步行在回府的路上,楚月安问道。

“就是......”他想了想措辞,“他推我下水看上去是意外没错,拐走吕柚宁也大抵是性子顽劣,可我总觉得他别有深意,又想不出来这样做为的什么。”

楚暮河也想不明白,闻言伸手摸了摸他头顶,温声宽慰他:

“想不明白便不想了,总之大理寺那边的人会给出个结果。”

楚月安仍有犹疑,却被楚暮河一句话牵离了思绪:

“为什么今晚忽然想吃馄饨?”

楚月安怔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半晌,他才轻轻道:

“只是突然想吃罢了。”

才怪。

去年元宵,他和二哥同在京城,还是楚暮河带他来的这条小巷,这家做馄饨的小铺子。

那时他们还没有如今这么熟络,虽是兄弟,却也只是相识不过三个月的陌生人。

那晚沿街外的小贩摊铺叫卖不绝,偶尔还有富贵人家点的天灯烟花,热闹非凡,可他与二哥所在的小巷子却可以说是寂静非常,只余一二安静食客,和锅灶边升腾起的白气。

那晚的楚暮河也如今晚一样,知道他不喜芫荽,特意吩咐做馄饨的大娘勿放,又给他给他倒好热水,等凉到合适的温度再送到他手边。

彼时的他完全没记下这些细节,脑中全是要想要学的事,想着明天要去去哪个学堂拜会学士,又要去哪里探听朝堂局势,甚至估计都不记得春节这回事。

只是今天顾少室忽然盯着他看,说出那句“恐怕你没有告诉他”时,他突然想到了那晚在花灯下楚暮河的身影。

他的二哥,将军府被迫割舍的孩子,十岁入京,到现在正好十年,中间又有多少个孤独难耐寂寞如雪的元宵?

他曾经从未想过,如今却是不敢想。

楚暮河不知有没有听懂他话中别意,或是听懂了担不愿拆穿,两人就这样慢慢踱步到了府门口。

楚月安忽然站定,转向楚暮河。

“二哥。”

“嗯?”

“剩下的,我们去书房讲。”

一道花火恰好于此时绽放在夜空之中,照亮他眼眸中闪烁的微光。

楚暮河稍愣,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声:

“好,都依你。”

安:二哥他真的我哭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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