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穆”低垂着头走到白子尧身边:“不知兄长找我何事?”
白子尧一看见他这张脸就想起那天被家丁们围着带下去的屈辱场景,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
他冷着脸,抱起双臂:
“没看到我正在和丞相下棋?还不过来伺候?”
“是。”
“白子穆”脸上神情波澜不惊,敛起袖子,目不斜视走到桌边,微微躬身,将掉落在棋盒之外的棋子捡起,放回盒里。
顾少室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一局其实早已尽了,但和京城二流子下棋显然是对顾丞相的折辱,方才还算是给楚月安一个面子,但如今这不上不下的局面,却是尴尬非常。
顾少室还是想不明白。
如果只是懒得与他纠缠,楚月安随便找个由头就能离开,大可不必给他找来白子尧这么个蠢货,更不必当着他的面演一场戏,又送来这位根底不明的“白子穆”。
他一时拿不准主意,便见“白子穆”收拾完那头,朝他微一屈身,轻声请示:
“丞相可要与我兄长再弈一局?子穆这便收拾。”
他眼底积着层浅浅的乌青,周身气度尤为谦恭,说话时永远低低盯着地面,与一旁浑身穿金戴银吊儿郎当的白子尧形成极大反差,若不说明,外人恐怕怎么想都猜不到这两人是兄弟。
松竹极富眼力见,在一旁看了全局,知道他家公子早就厌烦透了满身俗气的白子尧,及时开口:
“这就免了吧,你们兄弟二人既然难得一见,快些寻个安静地话话家常,也莫要在这里扰了我们公子的清净。”
他这番话说得刻薄而不客气,完全是在赶人了,白子尧见他不过是个下人,竟敢这么对自己说话,气性一下上来,指着松竹鼻尖破口大骂:
“你算哪根葱?这里哪里容得到你说话?”
松竹常年跟在顾少室身边,性子也被养得刁了些,一听便不乐意,有些生气:
“你自己那手烂棋,我们公子肯屈尊跟你对弈都是掉了身份,你还在这里得寸进尺!”
他说得是再不能更明白的大实话,也一下戳破了白子尧的肺管子,霎时一张脸涨得通红:
“我、我输给丞相,那是我让着他!有、有本事...有本事你来啊!”
他说得太急,咬到了舌头,倒是把松竹看乐了,叉着腰笑:
“哎呀......这真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公子、公子你看看他那样子...哈哈哈哈。”
顾少室听白子尧这么说也不气,倒是淡声呵斥:
“松竹。”
松竹立马不笑了。
顾少室转而看向“白子穆”,面上扬起一个温和的笑来:
“不知这位小公子,愿不愿意和我手谈一局?”
“白子穆”眨眨眼,闻言抬头看他,也因此,顾少室没有错过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野心。
“......荣幸之至。”
太傅谢乐知曾说,楚月安的棋风激进而凌厉,跳脱而狡猾,往往不守常理,却总能于乱局中谋生路。
而他的大弟子顾少室却恰恰相反,若说楚月安是善谋的狐狸,那么顾少室就是蓄势待发的豹。
顾少室行弈,正如他表字,似于平川舟行,步步沉稳,固若泰山,然稳中夹着锐,于是颗颗墨子便成了密不透风的网,瞧上去是安全无害的山前平原,其间野草中的捕猎者却早已磨尖了利爪,静等着猎物自己落入陷阱之中。
顾少室捻起一子,指尖悬在棋盘边缘,目光却似有若无落在对面的“白子穆”身上。对方虽仍垂着眼,可时而在桌边轻轻敲击的食指却暴露了他不安的心境。
他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小公子棋风倒是凌厉。”
“白子穆”一顿。
还用你说?
不过...看上去顾少室没起疑,不枉刚才那局他故意藏拙,如今倒是真的手痒,下得有些心急了。
楚月安暗叹一声,刻意避开顾少室防线,转而调动白子直扑边角,想要占得几分实地,可每当他的棋子将要落定,顾少室仿佛早知他心中所想,总能提前一步堵截,看似随意,却恰好掐住了他的棋路。
不过半局,楚月安原本张扬的棋势渐渐收敛,而棋盘上局势胶着,白子在黑子的层层设阵之下勉强扑出一条生路,却仍是岌岌可危,他迟疑半晌,忽然抬手,将一枚白子落在天元正中。
这一步极险,天元位四通八达,却也最易被四方棋子围剿,他明知顾少室擅于布网,却偏要在此处破局——既是赌他想不到自己会行此险招,也是想知道,这位被谢乐知拿来斥他的“师兄”,究竟会如何应对。
“嗯?”顾少室讶异一瞬,抬眼看向“白子穆”,他神态仍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波澜不惊,唯有鬓边几缕碎发被汗意打湿些许,衬得他本就清瘦的面庞更显清俊,甚至有些脆弱来。
他不动声色摇摇头,“倒是有几分魄力。”嗓音依旧温和,落子的动作却快了几分。黑子稳稳落在天元白子右侧,看似只占了一角,却像颗楔子,悄无声息钉死了白子往左突围的路。
楚月安心下一沉。
只是没等他细想应对之策,顾少室的第二枚黑子已落在天元下方,与那右侧黑子形成呼应,隐隐有合围之势。这时楚月安才惊觉,哪里是他主动走了一步险棋,分明是顾少室暗暗引导他到此处,此时竟成了顾少室收紧罗网的契机。
“小公子,”顾少室抬眸,面上带着点柔和的笑意,却藏着不容错辨的锐利:
“这步棋,是不是走得太急了些?”
楚月安输得心服口服。
只见“白子穆”自嘲一笑,他那带着些苍白病气的容颜难得鲜活了几分,却很快消散,衣袖遮着修长手指,将指尖白棋投入棋盒,竟是直接投棋认输:
“甘拜下风,不愧是顾丞相。”
顾少室自与谢乐知下过棋后便难逢敌手,此时见了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回的“白子穆”,有了些惜才之心,挑了挑眉:
“小公子这便不下了?”
“白子穆”腼腆一笑:“丞相叫我‘白止’便好,只是这棋,胜负已分,确实不必再下。”
顾少室却是不置可否,摇摇头:“棋数未尽,怎能轻言胜负?”
楚月安:“然既知必败,何必自讨苦吃?”
“何来必败之说?你不过错失一手,而棋盘之上,变数从来都在落子之间。”
楚月安抬眼看他,话中似有深意:“丞相以为,此时局已过半,而尚有变数?”
顾少室温和一笑,也不知有没有听出他话中深意,点头,抬手将楚月安投回棋盒的一枚白子拈起,轻轻放在棋盘边角的空位上:
“你看,此处尚有生机,若能弃掉那枚天元孤子,转投此处薄弱之地,未必不能逆转局势。”
楚月安顺着他动作看向那枚被放回的白子,瞳孔微缩。
可这一看,更是让他心头发紧:
因为顾少室不仅看出了他的棋路,甚至连他没有察觉的退路都看得分明,这份洞察力,比棋艺更让人心惊。
他心里警惕更上了一层,不动声色掩去眸底的复杂,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袖:
“丞相目光长远,白止自愧不如。”
“只是晚辈性子急,既已落了下风,便没了扳回的耐心。”
顾少室看着他苍白面容上那抹转瞬即逝的失落,忽然想起十多年以前,谢乐知曾在重重宫闱之间,告诫他的话:
“川行,作为棋手,你既要懂如何进攻,更要明白如何在绝境之中等待时机。”
他指尖在棋盘边缘轻敲了敲,声音无端放软了些:
“你若不介意,我们二人不若再下一局?这一次,换你先手。”
楚月安抬眼,撞进顾少室温和却坦荡的目光,心头微动。
他原是为了试探而来,此刻却被顾少室这份坦荡的惜才之意和扶持之心触动,虽这本是他所求,但当真面对,竟生了些惭愧。
以及,面对如此难得一见的对手,楚月安自然不可避免被勾动了棋瘾,只是面上仍维持着腼腆模样,迟疑道:
“这......会不会耽误丞相正事?”
“无妨。”顾少室将棋盒往他身前推了推,眼底带着几分期待:
“能与你对弈,倒是比处理那些公文有趣得多。”
白子尧早被顾少室叫松竹找了由头打发走,此刻鉴心亭内唯有他们二人,就连渚溪那边的清谈会也人声渐息,此刻清风徐来,二人隔桌相望,皆看到了对方眼底的兴致。
然而这和谐而静谧的一幕忽被突如其来的女声打断:
“川行哥哥!”
顾少室嘴角笑意一僵。
楚月安光听声音就知道来者何人,心中暗道惋惜,连忙起身,遵着礼数朝来人躬身:
“见过四公主。”
陆双婵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挺挺飞扑过来扒住顾少室:
“川行哥哥,我找了你好久呀!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顾少室挡住她手,难得沉了脸色:
“双婵,不得胡闹。”
陆双婵偏不,低头看看黑白棋盘,嘟了嘟嘴:
“你要找人下棋,我也可以陪你嘛…川行哥哥,为什么我派出去找你的人都说没找到?要不是逢秋姐姐还有那个讨厌鬼带我过来,我今天都见不到你了。”
楚月安稍稍抬眼,看到了正慢慢踱步过来、相谈甚欢的沈逢秋和“楚月安”。
“讨厌鬼”是在说他吗……楚月安耸了耸鼻尖,那你还是调皮捣蛋鬼呢。
他默默往一旁移了移,离她远点。
顾少室则睁眼说瞎话:
“这里确实有些偏僻,可能是殿下派出来的人迷路了也不一定。”
对对对,楚月安内心点头,仆随正主,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傻瓜。
实际上这些人全被顾少室暗中派人拦了,方才还有人来汇报呢。
此时沈逢秋和“楚月安”也走到了跟前见礼,陆双婵见顾少室岿然不动,一噘嘴,跑回沈逢秋身边,一把把“楚月安”挤开,埋进沈逢秋怀里哭哭唧唧:
“姐姐…丞相哥哥不喜欢我……”
顾少室颇为头疼看了她一眼,对沈逢秋微一点头,也不知她领会到了什么,很快带着陆双婵走到一边,细细安抚起来。
而接着,他便看向了“楚月安”:
“楚小姐是来接白止走的?”
“楚月安”眉毛稍抬,口吻带着些诧异:
“阿止竟告诉了你这个名字?”
顾少室为她话中有些轻视的语气皱眉:
“…这是何意?”
“楚月安”轻轻一笑:“这是我为他取的名字,丞相觉得如何?”
她这话中轻视与炫耀含义更甚,顾少室眉头不自觉更皱得紧了些,语气也渐重:
“楚小姐。”
“嗯?”
顾少室吸一口气,“恕我直言,小姐和白家公子,未免都太不把白止看在眼里了。”
“楚月安”嗤笑一声:“一个白家送给我的庶子,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丞相未免太多管闲事了。”
她神色几与雍都城内那些势利浅薄的世家小姐无异,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姿态,让顾少室十分不适,几乎都要怀疑自己错看了。
但平心而论,他与楚月安前后来往不多,以曾经的认识来评判现在他所见的她,未免狭隘,或许该说,以前只是楚月安在掩饰得好,如今露出了真面目而已。
一股失落渐渐浮起心头,本来他还以为能在楚月安身上谋求一份志同道合的可能,如今看来,怕是他自作多情。
话不投机半句也多,顾少室没了继续交谈的**,“楚月安”自是点到为止,领了“白止”离开。
而临走前,顾少室则深深看了“白止”一眼,心头疑虑重重,唯余长叹。
安安:我一直在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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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忍辱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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