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遇

弘兴三年,在成夏绵延六百年的历史上,是相当风起云涌的一年。

四月中,这一年将要发生的大事才初露端倪。

成夏版图辽阔。这时节,北海还在飞雪;南境气候却早已回暖,且兰城外,飞云崖顶,草木葱茏,已是个打扮停当准备入夏的模样。

百里恭立在飞云崖边上,想看看山下的且兰城。

然而起了雾。

大雾。别说十里外的且兰城了,他现伸出手来,都看不清自己的五根手指头。

这个季节,这个时辰,不是起雾的时候。这雾,来得古怪。

想来这便是传说中的南黎瘴雾了。

既叫瘴雾,自然不单是遮挡人视线,据说雾气中还有瘴毒。

人如久处其中,瘴气入肺腑,大罗金仙难救。

百里恭垂眸,看向自己的心海。

平静的海面,仿佛有什么掠过,带起了一阵风。

崖边也起了一阵风,一时将雾吹得散了些,现出他的身形来。

百里恭身材颀长。面如冠玉,丝毫不见风霜。只眉目极沉定,一双点漆黑眸,默蕴着阅历和智慧。

那不是少年人能有目光。

他一身黑色道袍,山风过处,吹得他袍袖猎猎作响。本应是个飘然仙举之态。

但他却是站得渊停岳峙。

威仪容止,不动如山。

瘴雾中隐隐传来一阵声响,像是某种大型兽类的低咆。

下一刻,云停,风止,四周变得死一般寂静。

就在百里恭身后不到五步处,瘴雾浮动,居然现出两排巨大的锋利的尖牙。

那尖牙无声地咬合着,竟渐渐弯出一个诡异的笑来。

然后两排牙张到最大,直直朝他后颈项扑咬过去。

眼见那尖牙就要往他的颈项上合拢,一道黑色的兽影擦着百里恭后背跃过,一爪子将那尖牙拍开老远。

下一瞬,尖牙与黑影又都隐于浓雾之中。

只不时传来一阵令人牙根发酸的撕咬之声。

身后那一番闹腾,百里恭听见了,却没有回头,甚至连眉毛都有没动一下。

少倾,身后争斗的声音止息,瘴雾竟也渐渐散开。

一头黑色的异兽从渐散的雾气中踱出来。

它足足有半人高,通体玄黑,只额心一抹朱红。不怒而威。

它朝着百里恭的后背发出一声骇人的低咆。

但百里恭仍然没有回头。

于是那异兽踱到他的身边,蹭了蹭他黑色的道袍。

百里恭伸出一只手来,那兽便低了头,往他的掌心蹭去。

玄兽的皮毛光泽顺滑,玉色的手指缓缓地梳进那玄色的毛发里,颜色映衬得分明,看起来十分的赏心悦目。

然而比起好看,更让人不可忽略的,是那手指的笃定有力,就仿佛,这只手掌控着世间的一切。

浓雾散开,崖下的且兰城现出它的全貌来。

百里恭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撸着兽,视线一直就只看着远方。

现在,他终于能好好看看且兰城了。

“先生!先生!”一个青衣小童从一旁的林中跑出来。十来岁模样,一脸的聪明伶俐相。手里提拎着一条还在挣扎的鱼,“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百里恭挺敷衍地“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问:“什么?”

“先生!是林蜃!”青衣小童雀跃,“这是林蜃对吧?刚刚这些雾,就是这只林蜃搞的鬼。先生,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百里恭这才终于转过头来,看向青衣小童手中的“鱼”。

原来,那并不是一条鱼。

它看起来有点像一朵开伞的蘑菇,却有两条腿。

此刻,那两条腿正奋力地踢打着提拎着它的小童。

奈何它的腿太短,完全踢不着人。

气得它露出了两排锋利的尖牙。

但小童也很是机灵,拎着它的位置,手竟也是它的牙咬不到的。

而且就它那两排牙,眼下也是一个小版的尺寸,看起来就完全没了原本的威胁,甚至还有些过分可爱。

但它自己并不知道,它就只顾着呲牙。

惹得百里恭身边的玄兽不耐烦了,朝它瞟了一眼。

那林蜃立刻就闭了嘴。

怂得很有眼力劲儿。

百里恭笑了笑,朝小童道:“常安,看来,出门之前让你读的《南黎风物志》,你确实有好好地读了。”

“那是自然的。”常安颇为得意地摇了摇他的小脑袋,又趁机卖好:“先生,这只林蜃就给我行不行?”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戳了戳林蜃那鼓鼓的半圆脸蛋儿,“还挺可爱的。”

那只林蜃的脸气得更鼓了。

是挺可爱的。

百里恭正要答话,旁边却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喂!那个穿黑衣服的。”

百里恭还未怎样,常安先惊得跳了起来,四处张望:“谁?是什么人?”

“在这儿呢。往上看。”那声音悠悠地说。

这逗着常安,就如同方才常安逗那只林蜃,方式虽不同,效果却差不多。

百里恭都看不下去了,下巴微抬,替常安指了指,“树上。”

“树上?”常安还是有点懵。

因为照着先生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长在悬崖边的一棵树。看得出有些年头了,树干很粗,但树冠却斜斜地伸出悬崖去老远。

哪个不要命的爬那树上去?

结果常安这么一看,还真看到了有那么一个人。

是个年轻人的身形,编发,左衽,半赤着上身,颈上戴着一串金珠璎珞。

是本地南黎人的服饰装扮。

虽说树荫掩映,离得又有些距离,还看不大清五官,但就那漂亮的身形,也知道是个长得好看的年轻人。

他不但在那树上,还在很靠近树巅的一段树枝上。

一条腿盘坐着,另一条长腿垂下来,随着那枝桠一晃,一晃。

而他脚下就是万丈飞云深崖。

长得好看的人总是莫名其妙就能招人喜欢的。常安看着他如此,已经替他提着了心,就随着那摇晃的枝桠,一起,一落,一起,一落……

忽然,那人的身形往前一坠——

常安吓得差点叫出声。

却见那人双足落在底下另一根枝桠上,轻轻巧巧地一转,就立稳了身形。

然后他转身走近。

他在浓密的枝叶间穿行于树上,就如同一只年轻而矫健的兽穿行于林间。

只几个瞬息,他就到了近前,从树上一个空翻跃下。

那柔韧的腰腹上也戴了一串金珠璎珞,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腰上还系了一把镶着玉石的短弯刀。

他站定了,才抬起一双碧瞳,看过来。

果然是好漂亮的人物!

等等!这真是个本地人么?“你……该不会是这林中的什么山精妖魅吧?”常安丝毫不觉地问出了声儿。

青年听了也并不答,他只是朝常安笑了笑。

常安那还算机灵的脑袋瓜就完全不能转了。

显然这青年很清楚自己的魅力,并且正毫不收敛地使用它。

百里恭在一旁看着,倒是觉得颇有些趣味。

那双碧瞳却转过来,看向他。

视线相接,百里恭心头微动:这双碧瞳……这小子,恐怕不只是个漂亮的南黎人而已。

“我找你要一样东西,你肯给么?”青年的成夏话说得很流利,发音相当标准。

百里恭凤眼微眯,并不答他,却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就敢找我要东西?

青年的视线移向他身边的玄兽。

“蹬龙犼。”他又看回百里恭,“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是的,那只玄兽是百里恭的兽灵。

是只玄犼。

兽灵,从心而生。

据说,只有心志强大之人才能拥有兽灵。

所以兽灵之主,个个都是人中英杰。

而能以传说中的神兽为兽灵的,是极等兽灵之主。他们几乎无一例外,是王侯将相。

至于百里恭的兽灵玄犼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是蹬龙犼。

蹬龙犼,真龙不敢犯。

蹬龙犼之主,天子听其规训。

是为帝王师佐。

百里恭,正是成夏丞相。先帝托孤之臣,当朝天子尊其为“相父”。

今日显然是微服私访在此。

玄犼方才斗林蜃,略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就一直在百里恭身边懒懒地趴着。

此时却莫名饶有兴致地抬起了头。

百里恭稍稍移了移视线,见那青年身后转出一头豹来。却是不同寻常的赤色,点缀其上的黑色纹路更衬得那赤色如同一团燃烧的焰火。

玄犼似乎兴致更高了。它甚至四脚站了起来。

那豹冲着玄犼,发出一声低咆。

玄犼有些……蠢蠢欲动。

百里恭倒也能理解。

毕竟,在他的玄犼面前还能抖擞的兽灵,实在全天下也没几个。

“赤豹。”百里恭也重新看向那双碧瞳,“我也知道你是谁。”

当朝丞相百里恭,之所以会千里迢迢跑到南境来微服私访,是因为三个月前,南黎王反了。

反了的南黎王,名叫旃焕,年纪很轻,不过弱冠之龄。却已做了南黎十八洞三十七寨的渠魁。

年轻的南黎王的兽灵,是一只赤豹。

很漂亮。所有细作传来的密报仿佛都不由自主忍不住要加上这么一句。

确实很漂亮!

而且,不只是漂亮吧。

那赤豹前足往地上只轻轻一刨,山顶的风忽然就凌厉了起来。

玄犼迎着那风刀往前。

赤豹也毫不示弱地靠近。

百里恭不觉微微皱眉。

好像有哪里不对?

两只兽灵靠得狠近了,互相嗅了嗅,然后,蹭……上了。

兽灵与主人的心海相连,他能感受到兽灵所感受到的愉悦,欣喜,和……

打住!

百里恭无情地强行将玄犼收回了心笼,还上了一把心锁。

旃焕朝他皱眉:“你为什么要把你的兽收回去?”他问。

他的碧瞳带着一种如同南黎的森林般的野性和天真。

不曾被驯化过的野性和天真。

以至于百里恭一时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的问话。

灵兽从心而生,很多时候,比起人的法则,它们更遵循兽的法则。

或者说,心的法则。

但这世间,除了心的法则,还有别的法则。

俗世的法则。

百里恭此次来南黎,身后跟着五十万大军。

他是来南黎平叛的。

成夏丞相百里恭,和南黎王旃焕,迟早是要对战沙场的。

他们的兽灵一见面就这么亲近,而且似乎还想要更“亲近”。

百里恭认为,这,恐怕不妥。

不见了玄犼,赤豹又踱回了旃焕身边去,蹭了蹭他的主人。

旃焕伸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年轻的南黎王的肌肤是漂亮的麦色,和赤豹火焰般的红色,相映生辉。

旃焕能说一口标准的成夏官话,所以他其实也并不需要百里恭回答他的问题。

他知道答案,他只是不屑于那个答案:“假正经。”

这怎么听起来不像是好话?

有人骂他家丞相!长得再好看的人也不行!常安那聪明的脑子终于又能用了,张口就是反驳:“你是谁呀?不许说我家先生坏话!我家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小孩儿这一番话虽然没什么逻辑,但胜在他一腔赤子之心,满脸满眼都真诚得不行。

所以旃焕看了他一眼,竟也没有驳他,只道:“那就请见谅了。我们南黎人从心所欲,不惯你们夏人的口不对心。”

他这话虽然仍然不是什么好话,但说这话的声音却相当温和。

而且,这个南黎人的成夏官话,又别有一种清清泠泠的节奏,好像自带某种乐器给他配乐似的,非常地好听。

常安当下又被迷得脑子不转了。

旃焕没再管他。也好像不打算再理某个“假正经”的丞相。他已经转身要走了,仿佛并不愿与口不对心的夏人再待在一处。

百里恭心中那头兽猛地伸出爪子,往他胸膛上“啪!”地拍了一掌。

这一掌可不太好受。百里恭不得不开口:“你想要什么东西?”

旃焕转头:“什么?”

“你方才说,想找我要一样东西,”百里恭问,“是什么?”

旃焕顿了顿,笑了:“先生这么大方?”

百里恭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民有所希求,我当一听。”

这话乍一听很是冠冕堂皇。但再一想,却有些微妙。

一则,这话其实有些僭越了。

但他是丞相百里恭。

天子幼弱。自先帝托孤以来,成夏国事,无论大小,皆决于丞相之手。所以,这话由他说,也算过得去。

然而再则,南黎王已经反了。

反了的意思,就是不承认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了。

所以,年轻的南黎王回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常安回过神来,开始紧张了:他手里的这只林蜃,怕是要保不住。

这个南黎人长得这么好看,他家丞相多半是要答应他的要求的。

换了是常安自己也会答应他的要求的。

可这个南黎人会要什么呢?

答案再清楚不过。他肯定是想要自己手里的这只林蜃啊!

这只林蜃这么可爱……

不对不对!重点是,根据《风物志》上说,它能制瘴气。说不定他家无所不能的丞相就能拿它琢磨出破解南黎瘴气的法子。

那等后面大军到了,开战的时候,丞相就稳胜了啊!

可是,这到手的胜利眼看就要没了。

这好看的南黎人一开口,这只林蜃铁定保不住了!

于是,那好看的南黎人开口了,他说:

“进且兰城东门,往西直行二百五十步,往南行三百七十五步,那里有棵树,我要那棵树最顶上的那片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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